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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躺在南原大地的烈阳之下。
又走了一天,他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里。身上的灰袍已经十几天没有洗了,阳光炙烤出的热汗让他浑身黏腻,然而他爱这沐浴温暖的感觉,仿佛身体和心志都在这烈日下渐渐硬朗起来。太阳灼热强烈的光华撞进双眼的缝隙中,他掏出包袱里几天前剩下的干粮,狠狠地咬了一口。
很多人都这样,那摇橹的老头也是如此,在玉质堂中这样的小生洛仁见得太多,他也不愿多去思量。独自流浪已是半月有余,他不知道从黑石村出来后自己所行的方向偏于西北或是东北,究竟通向易禹还是渊国。行了五天后他便已看不到暮阳河,而这一路先经过了许多暮北国的州府城池,而后是许多他认不得的山脉丘陵。此刻他身下的平原上的野草已日趋枯萎,像他两年前初到暮北都城时外城的矮草一般。洛仁起身舒展,望向前方,远处大地上矗立的青石像是暮北与外族的界碑。他奔跑过去,看那青石板上印刻着的南原文:“暮北国元年,渊约国四十一年,立此碑为界。”下面是些类似南原文却又令他难以理解的奇怪符号,但却比上面的文字整整大了一倍。传说几百年前渊人原是没有文字的蛮邦野族,后来奴隶主们仿照南原文创造了渊族文字,而如今渊族之人多以南原语交流,渊语逐渐变成一种如化石般的死文字,只于一些庄严重大的渊族祭礼之时出现在祭司口中。南原将近六成的土地都被渊族侵占,两国界碑虽立于此处,但洛仁知道,南原之地还有一段很长的旅程。他爬到石板之上,脚踏青石,极目远眺,身后是暮北众城,眼前是渊族国境,烈日当头,清风拂面,当下便坚定了心中的念头:“渊约国,我洛仁来了!”
于是他拄着拐杖踏步前行,不止息地走到暮色将至。夜中休憩,以大地为榻,与繁星为伴;白昼安歇,与书文交流,以清风为友,时光仿佛脚下的土地一般向后消逝,他渐渐记不清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
越往北行,枯草越密,晨露愈重。他这一路又经过了许多渊国境内南原之地的村镇,多数村镇中南原人与渊人及大陆西北、东北部的其他小部族杂混而居,许多世代居住毡帐的草原民族学着南原人的方法修建木质阁楼,全没有想象中的势如水火。多数的黎民只求和平富足,不像诸国的君王因着种族之分或竟至于兵戎相见。洛仁翻过青黄色的平原的斜坡,远处的群山与草原被一条川流不息的银白色大河分隔。到了暮阳河的下游支流么?他拄着拐杖向那河流走去,不多时已立在大河的岸边,眼前的河流较之巨剑城的暮阳河狭窄了许多,然而河水汹涌激荡,奔流而前,白浪飞溅,哗啦啦的水声撞得他耳膜发痒。圣主河。这大河的气势,当真有些当年渊族圣主耶和势如破竹的王霸之气。他蹲下身用河水清洗潮红发热的面皮,便在河边安坐歇息。
这天晚上他便在大河远处水声稀微的地方睡了。夜中骤然来了一股寒气,地上的寒露竟渐化为白霜。陷入梦中的洛仁只觉全身被冻结在寒冷的坚冰之中,动弹不得,他侧身倏地睁开双眼,朦胧中只见一对幽绿色的眼睛直直地盯视着他,他仿佛从那双带着寒气的瞳孔中看到自己因惊骇而扭曲变形的面孔,他猛地起身望向四周,大约七八只凶恶狰狞的野狼蓄势待发地将他围住,喉咙中传出阵阵令人颤栗的低吼。狼群中一只生着灰黑色长毛最为高大雄壮的野狼向其长嗥,参差獠牙间低垂着的血红色舌头淌下丝丝粘稠的汁液。洛仁猛然间只觉全身的血液充入脑中冲撞着自己的头盖骨,身体和灵魂全都陷入极度的恐慌之中。他抓起身边的拐杖欲以自卫,那灰黑色的头狼猛地朝他扑来,他的眼前一黑,随即失去了知觉……
在一种漆黑冰冷半梦半醒的迷蒙意识中,他忽然感到一股暖流从口中淌入他的身体里,麻木的全身似乎有了些许回暖,他用力想要抬起自己沉重的眼皮。
这是在哪里?
他躺在由红黄色毛毡铺就的木床上,身旁是散发着热气的火炉,床边的桌上错落地摆放着光亮而纯黑的杯子,大多杯子的侧面却都雕刻着一个狼头图案,洛仁的记忆忽地回旋到那天夜里,那野狼长嗥的声音,依然使他心有余悸。他起身环顾四周,竟发现自己孤身处于一个草原部族的穹庐式毡帐之中。
“醒了么?”一个人的身影走近,伸手抬起火炉上的水壶,向黑杯子中倒满乳白色的热汤。“热羊奶,喝了它。”他将杯子递给洛仁。
洛仁接了过去,杯中的热奶透出一股腥膻而却极其浓郁的奶香味。他注视着眼前的人,那人约四五十岁年纪,头顶兽皮缝制的宽大棉帽,双耳后两绺细长的头发一直延伸垂在胸前,耳垂上戴着可圈套整只耳朵的鎏金圆环,面皮红中透黑,浓密的胡须遮蔽了一半的面容,身上的衣服是好几块白中泛黄的羊皮堆叠交错缝制而成,低垂着贴在他的身上。
“你是?我在哪儿啊?”
“我叫耶淳,渊族翰刺部的,两天前我的一个牧工在圣主河旁用马车把你带到我家。”他的声音厚重沙哑。
“渊族人么?我......”
“你现在也是渊族人了,我救了你,但要让你办件事,就是。”他摘下棉帽,除了那耳后露出的两绺,他的头顶没有一根头发。“给我的野姑娘当哥哥。”
“啊,你说什么?啊,您,耶淳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我会慢慢解释给你。”他顿了顿。“现在,你摸摸自己的头。”
初醒的洛仁还在懵然中,等他摸到自己的头皮,恍然间发觉自己的头发已被剃得干干净净,只在耳后留下两绺长发,他只觉哭笑不得:“耶淳先生,我知道这是渊族的传统,可我是南原人。”
“自从圣主占了南原后,各部族相交相融,渊人如今也都在讲南原文。我说了,要你给我的野姑娘当哥哥,他的哥哥自然是渊族人。你生得本像渊人,如此便更像了。”
“占了南原?!只侵占了些土地呀。”
“暮北国偏安一隅,挥师南原是迟早的事,虽说如今的可汗比之当年圣主的雄才大略还是逊色了些。”
“也许吧。”他低下头,面容愁苦,这一路走来,六成的南原大地都被渊族侵占,南原多见以农耕为业的渊人。“我,我——啊!我说话!我说话!好了!好了!我的口吃好了,好了!好了!啊!哈哈!”他忽然觉察,欣喜若狂。
“你怎么了?!”那耶淳皱了皱眉。“笑够了便躺下歇着,我要去外面草原上放羊,恐怕牧工又要偷懒。”说着便起身欲走出帐蓬。“这犀角杯里还有些羊奶,全都喝了吧。”
此刻他还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一件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又毫无征兆地回到了他的身上。他跳下木床,发现自己的身上穿着和那中年人相似的灰黄色兽皮衣物,现在的他已经活脱脱地成了一个渊族人了。他推开那毡帐的东门,一望无际的茫茫草原映入眼帘,成群的白羊在草原上追逐踱步,那名叫耶淳的中年人在羊群中挥舞长鞭,远处蓝白的天空与青黄的原野相接。
他走出毡帐,阳光和青草交融的草原气息使他陶醉,突然间两只胳膊从背后交叉着环住他的脖子,他竟就这样被扑倒在了草原上。他躺着转过头,一个披散着长发笑容灿烂的姑娘跨在他的身上,有力的双手把他脸上的皮肉捏得鼓胀:“哥,大哥,你总算回来了,这几年就剩下我和爹了,这下好了,哥你回来了,哈哈。”
“你——你捏着我说不了话。”洛仁费力地挤出这一句。“呼——你就是耶淳先生口中的‘野姑娘’么?”
“那是我爹,也是你的爹,什么先生啊。我是耶野,你和爹以前都叫我野姑娘,可我现在长大了,哥你好像也长大了,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你走了多长时间我都不记得了,只是觉得很久了,你是跟着可汗去打仗了?打仗有什么意思呀,回来了,咱们一起和家里的棉羊玩,爹爹给了我一大群呀,我们以后一起放羊......”
那姑娘一口气讲了许多,洛仁便在一旁随声附和。他从她的话里依稀在脑中勾勒出这样一个图景:一个渊族的牧场主生下一双儿女,这之后她的哥哥加入了部落的军队,与亲人两相分离,剩下了那名为耶淳的中年人与女儿一起生活。而如今眼前的这个姑娘把他错认成了归来的大哥。
“我和耶——嗯,啊——爹还要再谈谈,姑娘,野姑娘,先别压着我了行吗?”
“啊,嗯,哥你才回来,自然要跟爹爹亲近,他在那边的羊群里,家里的羊,毛都很软,去吧去吧。”
当天晚上,那姑娘在毡帐的床上进入梦乡后,耶淳与洛仁坐在毡帐前的草原上,望着夜中的满天繁星,谈起了几年前的往事。
“她的哥哥走了有三年了。自从圣主可汗统一了族里的八个大部落后,整个渊族成为草原游牧族群里最强大的一只,而这之后紧跟着的便是内乱。渊族古分八部,以古渊语命名,最早的部落名称分别为悉亿丹部、何巨何部、伏郁弗部、陵羽部、连日部、翰刺部、黎部、吐律於部,八部联结后各部族繁衍壮大,逐渐衍生出各自的小部落,到如今渊族已有三四十个部族之多。然而草原民族部族越多,斗争愈烈。我与儿女属本族翰刺部,大约三年前可汗扩充本部的军队,那时她的哥哥只有十六岁,却狂热地渴望战争与鲜血,于是那时他便加入了渊族的翰刺部大军,后来本部王族内可汗遭诸兄反叛,各势力为争夺可汗之位,在翰刺部中进行了持续近一年的内战,如今的可汗虽保住了自己的位置,但本部族的兵力也已损耗殆尽。自从那年的三月十四,我再也没收到过她哥哥的信鸦。”
“他,怎么了,——死,死了么。”
他望向远方,良久不语,却忽然道:“这便是战争,人民为之付出鲜血的战争带给我的东西。你,现在你是他,在她面前你就是他,我救了你。”
“为何?她为何会把我当成他的哥哥?”
“因为我这个野姑娘傻。”他苦笑了一声。“你长得本和他有些相像,如今你又剪了头发,穿了渊族人的衣服。我曾和她讲过她的哥哥去了很遥远的地方,但有朝一日一定会回来与我们相聚。我知道真的等不到了,莫不如给我这个傻姑娘一个她所认为的真的哥哥,她从小便整天跟着我放羊,生得又痴又傻。”
“你是,这草原上的牧场主么?”
“有许多产业是祖上传下来的。翰刺部大部分人民的祖先都是奴隶主,圣主一统后学着南原的王国废除了奴隶制,自此像我这样的奴隶主成了牧主,奴隶变成了牧工,不仅改换了称谓,还须付与相应的报酬。”
“耶淳先生,我从南原之地一路走到这草原,就是为了找我自己的亲人,我还要去——找他们,我不——”
“听着。”他突然用力扯着洛仁的衣领,那双手根本不像一个中年人的劲道。“我救了你。假如,有一天——我死了,帮我照顾我这个傻姑娘,答应我,向我许诺!”
洛仁看到那人的眼中仿佛倏地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悲凉,于是慢慢说道:“先放开我,我答应,我答应你。”
“在这样一个世上活着,她会吃亏的。”他说着从腰里拿出皮制的酒囊,灌了一口,便递给洛仁。“喝了这马奶酒,就是答应我了。”
洛仁接过来狠狠地将酒灌了下去,之后口中和胃里仿佛有火燃烧了大半个晚上。他忽然想到了弘力,仿佛那是在很久以前的另一个时空。
在这之后的时日里他便扮起了那姑娘的哥哥。那耶淳靠近毡帐的私牧场中牛马满棚,白羊成群。洛仁常会和那“妹妹”一起做些割草挤奶之类的杂活儿,而因他的瘸腿行动迟缓,那姑娘便总是处处帮扶。她也曾问过这腿是如何瘸的,他便用战场受伤的假话遮掩过去,他看到那姑娘听闻此事后的神情,心中猛地涌上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楚,我是假的,可她却满是真心实意。他无法想象若她在玉质堂中会如何过活,有时他在远处望着那姑娘在羊群中的身影,只觉得分外悲凉。
光阴荏苒,晚秋将尽,草原上的野草已全然干枯衰败,耶淳便将羊群囚于牧场之中,每日由牧工喂些以前积存的干草料。三人从此不再做工。这一日的中午那姑娘便拉了洛仁一起去看牧工熏烤“皮囊肉”——这是洛仁对这种吃食的称呼。只见草原之上一健壮魁梧的汉子先将一只肥羊的毛皮从脖子的伤口处整个剥离开来,而后用清水洗净皮子的内里,将羊皮绑成个密闭的皮囊,把掺拌香料的羊肉块从留下的口子中填进羊皮皮囊里,埋进燃烧的木炭中用余热慢慢炙烤。那姑娘看着洛仁,道:“哥,这个要烤很久,一起去那边,去骑马好么?”洛仁便道:“好,走吧。”于是两人从牧场的马棚里牵出两匹膘肥体壮的棕黄色大马,握着缰绳骑跨上去,马蹄在这草原上缓慢地踱踏而前。是时午阳灿然明媚,那姑娘端坐马上,眺望着远处东北方连绵起伏的山脉丘陵,却又忽望向洛仁,用手指向远方的一座高山,慢慢道:“哥你看到那山了么?那是黑狼山,都城便建在那山脚下,过几天我让爹爹带我们一起去那城里玩儿。”洛仁道:“都城,渊央城?”那姑娘道:“嗯,我以前和爹爹去过几次的,我不识字,看不懂那城门上写的东西,爹爹告诉我那是我们的国都,叫渊央城。那里的族人不住帐篷,都住在木房子里。对了哥,那城里有棵老高的铁树,没有枝桠,光秃秃的。”洛仁苦笑着道:“好,该去看看的。”随即心中暗想:那黑铁锥害得我变成瘸子,我倒要看看另一个是什么鬼模样!
那羊皮囊在炭堆里埋了几个时辰才被翻出来,木炭、羊皮与香料的味道已渗进肉块之中,解开的皮囊中异香扑鼻,耶野用手抓起一块,递给洛仁,两人与许多牧工围坐在炭堆四周,用手中匕首割分骨肉,共享那“皮囊肉”的滋味。
几百年前渊族八部的军队曾受天武国统辖。南原的王国自古便有君权神授的说辞,历代一统南原的君主会在称王后隐去自己本来的名字,冠以国号,并以几世王相称,皆因南原之人以为国王之位乃天授神赐,故而人王不配凡名,呼为天子。南原人对建都巨剑之城亦极为看重,天武建国之初在这德沃大陆的王国中最为繁盛强大,天武二世时终收归了渊族八部,划收其北方疆土,其境内的巨剑古城亦归其所有。那时二世王以为自己的王国方为大陆正统,一国之境,如何容得下两座巨剑之城,于是下令拆毁焚烧北方的城池,大火连烧三日不止,黑铁巨剑屹立不倒,古城却化作残垣断壁。后渊族圣主一统八部,为效仿南原王国称王定都,于旧址修建新城,改名“渊央城”,并由俘掠来的南原工匠建造王宫,尔后历代可汗皆于此定都,直至今日。
大陆上的传说故事杂多纷繁,一时也难以尽道。这渊央城的由来有些是洛仁在玉质堂的授书中了解的,有些是在耶淳的口中听到的。夜中他常与耶淳围坐在毡帐中的火炉旁,喝着犀角杯中的酥油茶或热羊奶,谈些南原与渊族的旧事与传说。一些渊族的历史故事与洛仁在玉质堂官史授书《异族志》中所学到的大相径庭,而真假也已无可考证。洛仁从耶淳口中了解到一个隐没在暮北官史中的草原民族——金石族,金石族人如今大多生活在大陆东北部,临近北部雪原,以渔猎为主业,渊族的先祖多为奴隶主,而金石族的先祖多为被渊人奴役的奴隶。耶淳说他的牧工中有好几个便是金石族人,那时他从耶淳的语气中觉察到一种令人难以琢磨的异样之感,不像是一个中年牧羊人该有的。
耶野姑娘整日吵着要耶淳带她和哥哥去渊央城玩儿,耶淳宠溺女儿,便把牧场中的事务托付给一个金石族牧工打理,三人乘马车赶往都城,谁知行了不多时,空中便扬起雪花,而后竟飘飘洒洒越下越大,朔风骤起,飞雪漫天,这草原上的风雪较之南原凶狠数倍,三人身上的羊皮袍子都难御寒抵冷,只好折返,回到毡帐之中。鹅毛大雪洋洋洒洒连下一天一夜,将原野上的枯草尽数遮盖掩埋,也让那姑娘打消了去都城的念头。明年初春的三月十八便是四年一次的狼神节,可汗会在黑狼山脚下举行渊族联盟首领的祭拜仪式,耶淳许诺到那时再一起去渊央城游逛,那姑娘活蹦乱跳地笑着答应了。
严冬渐渐降临,寒气触肌透骨。洛仁整日缩在火炉旁,吃些羊肉与油茶,读些闲书,发福了不少。那姑娘哥哥的心中面具也戴得愈加舒服,有时竟怀疑追寻父亲与弟弟的自己只是曾经的一场幻梦,如今这眼前的一切才是真实的生活。他与那姑娘也向来相处得融洽和睦,那样一个单纯到痴傻的人,也许以后再也遇不到了。
来年三月,冬雪初融。野草由枯向荣,被初春的风渐催生出青绿色。严寒的冬日终于过去,洛仁的身体和精神仿佛都在这些时日里被冻得皱缩,如今万物复苏,天气回暖,草原上又满是牛马与白羊。三月十八这日,耶淳便又带了一双儿女,赶着马车去往渊央城。狼神节时城里会十分热闹,那天还会在黑狼山脚下举行的祭祀仪式中看到可汗和各部落的大王,这天或许是渊族的平民百姓瞻仰可汗最好的机会。马车颠簸摇晃,洛仁远远望着陡峭高耸的黑狼山,山顶的云层仿佛隐隐透着一股阴郁之气,他看向赶车的耶淳,忽然想到耶野在马车之上,便道:“嗯——爹,您昨天说的“黑狼山之战”,能再地多讲些么?”那耶淳正拿着皮鞭抽打马匹,口中兀自“驾”、“喔与”等赶马的词喊个不停。他听到洛仁的话,便放缓了马车,慢慢道:“啊——川儿,那是圣主与金石族首领的一场战争,那时奴隶制还没废除,而那一代的金石族人不愿世代为奴,于是纠集了本族中的奴隶组建了自己的军队。后来那只几千人的奴隶军队在黑狼山脚下被圣主耶和的翰刺部大军杀得几乎全军覆没,传说那时山下尸横遍野,圣主便点火将几千具尸体尽数焚烧,骨肉变成灰烬随风飘散。此一役后圣主的骁勇之名远播渊族各部,故而这狼神节的祭拜仪式便定在了这黑狼山的脚下。”洛仁道:“几千具尸体?!我看这黑狼山透着一股阴戾之气,是不是那些死去的冤魂还不肯罢休?”耶淳道:“草原上历代的部落首领几乎都是踩着人的尸骸登上可汗的位置,相比于南原国王的血统传承,可汗之位向来是强者居之。阴魂不散?这话只能吓唬吓唬弱者罢了。”耶野挪着身子坐到马车前方,道:“爹你和哥在说什么呀?我好像听到南原,我还没去过南原那地方呢,哥你和可汗打仗的时候去过么?什么时候一起去看看,不过好像要走很远的,听说那里的人们住着木房子,穿着丝质的衣服,吃的东西很讲究,听说我们家里的茶叶就是那里产的。”洛仁道:“我没去过,不过那里没什么好的。”说着两只手轻轻触在她的耳后,看着她慢慢道:“你这么个好姑娘,别去那个地方了。”
望山跑死马,三人晨间出发,直到中午才渐渐挨近草原上的北部群山,黑狼山上满是嶙峋黑石,还未消融的积雪掩盖于错落黑石间凹陷的缝隙处,在那一众山脉中显得最为险峻峭拔。山脚下人数已然众多,那些草原上的人民有些穿着南原之地的服袍,有些穿戴着本族的绒皮与服饰,都围在山脚下的木篱外向内观瞧,只见木篱内一两丈来高的巨大木质高台坐西朝东而立,高台之上摆设香炉、旌旗、牛羊祭品等物,簇拥着高台顶端一个狼头人身的高大石雕坐像,高台之下以石雕为轴,八部桌椅分布南北两方,四部一列,两部相对,却又有较之两列桌椅更为宽大高凸的座椅立于高台之东、八部之西的中轴线处。三人穿过拥挤的人群,见那木篱内此刻还不见一人,待得片刻,便见一众身穿祭服的侍女端着些煮熟的牛羊肉与马奶酒等吃食分放在那八个桌上。洛仁望着那中轴线上的高位,问耶淳道:“那中央的高位我看得懂,自然是为可汗准备的,但为何又要设八个位置,可汗大人在翰刺部下设了新的大王么?”耶淳道:“嗯——川儿你不知,等一会儿那八个座位会坐着渊族的七个部落大王,而另一个则是金石族的首领。可汗大人既是族内可汗,又是翰刺部大王,坐在中央的高位。奴隶制废除后,圣主大人为偃武息戈,特许金石族的首领可列席于渊族狼神节的祭拜仪式,这可算得上极高的礼遇了,只是直到如今渊人都把每代的金石族首领叫做‘奴隶头子’,仿佛天生就该是低等的种族一般——来了!”只听得木篱内远远传来众人的谈笑声,片刻后只见一群中年汉子绕过西面的高台,步子缓慢地走向各自的桌椅。见中轴高座上的那人身穿灰蓝渊族祭服,后披墨黑毛绒披风,头戴金冠,耳佩圆环,下颔宽大,眼眸细小,头上长发以金带结束,口下胡须直垂上身前胸。那中年男人正身端坐,八部座椅仿佛随之向西倾斜。
“看到那黑披风了么,那是用黑狼的毛皮做的,只有可汗大人才有资格穿戴狼皮。”耶淳低声慢道。
“这渊族可汗,当真气派得很。”洛仁道。
“如今我们的这位可汗大人当真变了许多,以前在狼神节看到他时脸上的胡须并没有这么多,也不像当下这般穿得如此壅华,那时可汗的兄弟们还未反叛,祭拜仪式前常见可汗大人身着单薄的普通祭服,走下高坐与各大王畅饮马奶酒,可如今可汗的几个兄弟数次谋逆造反,全都被他杀光了,翰刺部早已大不如前——金石族的来了!”
只见一个身着兽皮的汉子快步走向南边最末的坐椅。那人约二三十岁年纪,身躯健壮魁梧,五官硬朗端正,洛仁看着那人,忽然又想到弘力,两人的面容并不相像,只是那人眉眼间透出的气度,让他想起初见弘力时的情景,他如今是在和父亲对抗易禹国的军队还是又回到玉质堂念书?难道我真的应该离开那儿么?他突然又想起父亲和弟弟,倏忽间百感交集,一股股心酸又羞惭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滚乱撞。
“奴隶头子,奴隶头子......”一群小孩边说往木篱内的那人身上丢石子,那年轻汉子只从容地举杯喝些马奶酒,仿佛颇不以为意。
“这个新来的长得比那几个大叔好看,可还是比不上哥哥你。”耶野挤到耶淳和洛仁中间,快声道。
“你这野姑娘非要挤到前面,小心被那可汗大人看上娶了去,你老爹我就要独自过活了,哈哈。”耶淳道。
“爹你逗我呢,我——”说着脸上一阵绯红。“还早着呢。看——”那姑娘指向前方。“好像是一群唱曲儿的。”
又见木篱内走来一群手持着胡琴、羌笛等丝竹管弦之属,乐师打扮的老者。那一众老者于八部坐椅中央站定,沉静片刻,忽一人仰天一声呼啸,乐声骤起,那人便伴着乐曲唱念起来。洛仁听不懂那老者口中的吟唱,只觉那唱腔苍凉古朴,悠远豪放,使人听之仿佛望见这茫茫草原千百年来的诸事变迁,他从耶淳口中得知,这便是以古渊语吟唱的渊族天腔。
“这曲儿唱得是挺美的,哈哈哈,大汗,咱不能就唱曲儿,俺们何巨何部和黎部的地还没分明白呢,大汗呀,这事儿老弟可吃着天大的亏呢,啊,哈哈哈。”一曲过后,那八部座椅中的一个部落大王故作愁苦地望向可汗说道,那人身材臃肿,肥肉堆叠,昂着一张又红又胖的大脸,面上悲苦,口中大笑。
“放你娘的屁,妈的,夺了我们部落那么多人,我收块地又如何?大汗,你可别听这大肥牛的一面之词呀。”坐中一人拍案而起,高声道。洛仁看那人身材矮小瘦弱,声音却尖利高亢。
“你这矬子王骂谁大肥牛,老子当初就应该灭了你,抓你的娘们儿给我暖被窝!”
“放你娘的狗屁!我——”
“——住口吧二位!这是在祭拜狼神,不是八王大会,有什么恩怨,留到咸湖旁的八王会上再说。”
“大汗。”
“大汗。”
两人以掌抚胸,俯身低头。
那些老者又唱了几段渊族天腔,眼看烈日渐升于苍穹正中,那些老者便退居于两列坐椅中轴路的两侧,众人复奏,曲调却已与适才不同,只觉沧桑哀婉之意更浓。耶淳低声道:“狼神要来了。”洛仁道:“狼神?那狼神坐像不就在高台上么?”话犹未了,便见两列的中轴路缓缓走来一个活的狼头人身的怪物,洛仁全身忽然猛地一颤,再仔细观瞧,却只是脑上套着狼头的活人。那人身穿灰黑色甲胄,头上套着一个硕大的鎏金狼头,随着管弦丝竹之声慢慢走向可汗的高位,那狼头怪的两侧又各有一人,那两人皆身穿青乌祭服,脸戴黄金面具,北侧那人面具棱角分明,颧骨高凸,显为阳雄之象,南侧那人面具圆润饱满,下颔尖狭,是为阴雌之征,北侧之人握一把镔铁长剑,南方之人持一只天蓝哈达,而那中央的狼头怪双手端着一只红漆木盒,两人在后,一人在前,那边可汗早已离了高位,以掌抚胸,单膝而跪,只等那三人行近。那南北两侧的金面人口中以古渊语念念有词,待得片刻,三人于可汗身前站定,先由南侧的金面人献上蓝色哈达,再由北侧的金面人呈上镔铁长剑,此刻可汗已然起身,两人以拇指在其左右双眼之下涂抹羊油膏,而后狼头怪慢慢掀开手中漆盒,忽然一阵阵婴孩儿的啼哭声从中传来。
“这婴儿?!这婴儿是干什么的?!”洛仁道。
“活婴献祭,这是渊族自古遗留下的传统。”
“不,不该!实在不该!这,太野蛮了?!”
“哥那孩子不会死的,爹爹以前告诉过我的。”耶野在两人中央慢慢道。
“放心,现如今不杀生,只取血。且看着吧。”耶淳低声道。
只见可汗手持长剑,轻轻在那婴儿胸口划出一道浅痕,那伤痕慢慢渗出鲜血,那婴儿挣扎嚎哭,狼头怪置若罔闻,双手托起那婴儿,北侧金面人端起金爵酒杯,让那白胖婴孩的红色血液慢慢滴入马奶酒中,待得奶酒变成乳红色,那狼头怪便将婴儿复放入漆盒中,此刻那婴儿兀自嚎哭不止,俨然还是一个活物。而后那金面人便将金爵敬献可汗。可汗左手握剑,右手持杯,回身向西,朝向身后高台缓步东行,午时烈阳明媚耀眼,高台阶梯灿然生光,可汗踏梯而上,慢慢走向那高台顶端的狼头坐像,底下乐师变调,曲中颇为雄壮苍凉。
“这在以前那婴儿是要被斩成两段,供人啜饮鲜血的。这活婴献祭源起于古渊族的可汗交替仪式。”耶淳道。“新的杀旧的,唯有杀了旧的,族内才会认服其为新可汗,交替仪式时要找一个于旧可汗离世之日降生的婴儿,当众斩杀,饮血,喻示新王生,旧王灭。如今这早已废黜的族内习俗在狼神节的祭拜仪式中演变为以活婴献祭,奴隶制没废除时,常会强取金石族奴隶的婴儿,杀之以供众人取乐。圣主废除奴隶制后,便将那杀害活婴的仪式改成了如眼前这般。那取血婴儿会被救活,孩子的父母还会得到为数不少的报酬。”
“可那会在胸口留下伴随一生的伤疤。”洛仁道。“有多少人会愿意将自己的孩子置于此处呢。”
“草原上的人们会把那印记当做荣誉。”耶淳道。“狼神会庇佑那婴儿。”
“但愿如此。”洛仁抬头望向高台,慢慢道。
可汗于高台之上狼神像前磕头跪拜,高台下七个族内大王与金石族首领也早已朝着石像跪叩,此刻木篱外围观的众人也跪了满满一地。而后那可汗端起金爵酒杯,以手指蘸酒,敬拜天地,将半杯血酒倒入那香炉炉灰之中,半杯一饮而尽。而后回身于高台上挥斩长剑,昂首向天,口中古渊语兀自响起,只待片刻,忽与那乐声一并戛然而止。
“之后还要在这儿祭祖,要弄到晚上的,哥,爹爹,一起去城里吧。”耶野起身道。
“川儿呀,你和妹妹一起游逛吧,爹爹还要给家里的牛羊买些兽药,逛够了就回家。”
“嗯,这来去的路我已记下了。放心,我会照顾她。”
“爹,我记得你狼神节的时候每年都要去城里,好不容易一起出来了,一起逛吧。”
……
三人谈笑,信步向前。然而耶淳终借了买药的由头,独身而去。
“爹今日怎么如此,哥,你知道为什么么?”那姑娘看着耶淳的背影。
“不知。一起走吧。”
“狼神节这天爹爹都要很晚回家的。不知为何。”
“这天晚上有什么?”
“听人说可汗会在咸湖旁开八王会。这咸湖离都城不远的,我们一起去城里吧,哈哈。”
“好,走吧。一起去看,渊央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