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是他的父亲，晋国的大司马、南郡公，世人眼中的权臣，谯国桓氏的灵魂，一个老兵。晋室南渡以后，间或有英雄出世，立志北伐，如闻鸡起舞的范阳祖逖，颍川庾氏三兄弟，陈郡殷浩以及谯国龙亢的桓温，然而历次北伐，总是雷声大雨点小，几乎于事无补，这其中缘由颇多，总结起来不过是一个“势”字而已。司马氏偏安江左，难道他们不想收复河山，不想回到洛阳打扫他们祖先的陵墓？想，但是他们认为已经不现实。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安于现状，即使失败又如何，即使漫山都是荆棘，总有人依然愿意去采摘那美丽的映山红。
　　刀口上鲜血就像映山红一样，但它会变黑。战场上的破鞍、残弓和死尸，终究只是一个注脚。桓温经历过这些，只是他活下来了，并且活的比很多人都要成功。但他不会忘记少年时父亲桓彝的惨死，为了患病的母亲和全家人的生计不得不把五弟桓冲抵押出去，那时的桓冲才一两岁。当他走上战场，把每一次战斗都当做绝境，每一次，正是因此他才能消灭成汉，收复失去已久的益州疆土。当一个士兵老了，他就成了一个老兵。一个老兵靠什么活着？回忆？他却把回忆化作了梦想。
　　年近六旬的桓温率领荆州军浩浩荡荡北伐燕国，辽东鲜卑慕容氏建立的燕国。当时的燕国内政混乱，西边又有氐秦虎视眈眈，可以说是命悬一线，桓温与燕国大将慕容垂对峙于枋头，这个枋头也是当年氐人起事之地，命运竟是如此巧合，这一次氐人又来掺和，面对着燕秦夹击的危险，桓温不得不退兵。煮熟的鸭子飞了。而那氐秦更是坐收渔利，趁机灭了燕国，统一了北方。桓温很生气，但又不能对氐秦无奈，只好拿朝廷出气。桓温带兵入朝，逼迫太后褚蒜子废除司马奕的皇位，改立与自己意气相投的会稽王司马昱为帝。而后又清除异己，颍川庾氏也是在此时遭受重创。
　　桓玄途经姑孰的时候去祭拜了父亲桓温的坟墓，但他不知道和父亲说什么，他甚至都怀疑父亲在天上是否认得出自己。桓玄听过太多关于父亲的故事，家人谈起是一个形象，外人谈起又是另一个形象，甚至会形成巨大的反差。桓玄有时也在想父亲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父亲大半生活在战场上，是否可以在战场上找回父亲的形象和记忆呢？
　　桓玄想象中的那个老兵，即使卸了盔甲，收了刀剑，那双坚定的目光仍然望着北方。
　　此时听王国宝说道：“孝伯兄想上阵杀敌，何不加入北府军，以孝伯兄这等身份，至少可以从校尉做起。”王国宝平时就不耐烦王恭，早想他滚得远远地，因而故意说起话激他。王恭刚才说的想与桓伊谢玄并肩杀敌，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不过仍然硬气道：“要不是家父拦着，我早参加北府军去了。”王宝国道：“叔仁大人要是知孝伯兄有这等志向，怎么会拦你呢？”叔仁是王恭父亲王蕴的字。此时谢瑍道：“诸位若想参加北府军，瑍愿代为引荐，不过以诸位身份，又何须我引荐呢。我过些时候就会去京口，你们有兴趣可以和我同去。”此时王恭、王国宝都不说话，倒是桓玄开口道：“琦玉，可否带上我桓玄？”琦玉是谢瑍的字。谢瑍道：“好，到时候我去叫你。”
　　此时菜肴都逐渐摆上了宴席，其中有一道蒸鲟鱼，据司马道子介绍，这鲟鱼是从大江中捕获而来，由建康最有名的厨子陈师傅亲手蒸煮，鱼未上桌味先到。但这鲟鱼并非此桌最珍贵之物，另有三样比这鲟鱼还要珍贵，一道是由采自东海的鲍鱼做成的汤，一道是由桂林太守进献的麒麟之肉做成，还有一道则更为稀有，是由益州人进献，叫做雪鸡，这雪鸡生长于雪山之上，难以捕捉，雪鸡肉香嫩可口，而且据说有补阳之效，因而被称之为人间极品。桓玄出生显贵，这鲍鱼和麒麟肉倒也尝过，只是这雪鸡还是头一次。司马道子让众宾客用膳，桓玄夹了一块雪鸡肉，果然极品，便又夹了一块给偏席的陶渊明。此举虽有失身份，但桓玄年幼，众人也就笑笑而已。
　　见众人吃得差不多了，司马道子道：“明日陛下召百官朝堂议事，想必是要商议氐秦南侵之事。苻坚正紧锣密鼓整军备战，我晋国自然要做好应对。诸位有何见解不妨直言，如果有道理，明日我会上奏陛下，如若采取，当记一功。”一旁的谯王司马尚之率先道：“陛下有识人之明，重用谢玄、桓伊诸将，我晋国兵力虽不及秦国，但兵士之勇，将帅之谋，可以弥补兵员之不足，氐秦戎狄，只会逞匹夫之勇，不足为患。”王国宝附和道：“谯王高见，依在下所看，只要我晋军淮南一线无忧，则朝廷无忧。”又一人道：“我晋国三面都有良将镇守，东有谢玄将军，中有桓伊将军，西有桓石虔将军，东西两面问题不大，重点在中线，淮南可以说是我建康之腹，秦国定会猛攻此地，桓伊将军就算能力再大，也不能单独守住，东西两面尤其是东面必须提供援助。”谢琰道：“这是当然，在下看来，彭城的秦国兵力不多，东线压力不大，北府军大部肯定会被调往淮南。”桓嗣道：“瑗度兄说得有理，只是淮南除了淮河算是一道屏障，此外则可以说是一马平川，守军压力之大可想而知。我荆州军要守护西线门户，再者两地相隔甚远，难以成掎角之势。”王恭道：“诸葛孔明有言‘以弱为强者，非惟天时，抑亦人谋也’，古往今来为人津津乐道的战役几乎都是以弱胜强。我晋军上有皇天保佑，下有百姓助战，陛下帷幄于内，将帅筹策于外，众志成城，何期敌军不灭？”司马道子道：“诸位为我晋国鼓气，本王一定会将此传达给陛下。”
　　众人撤了席，司马道子命令歌舞开始。这一批歌姬乃是司马道子命手下从望月楼请来，美艳与歌舞双绝，王恭、王国宝等人看得入迷，两人都被其中一位歌姬吸引。那歌姬一颦一笑，步步生莲，歌声恍如天籁，唱的是汉朝乐府《铙歌十八曲》之一的《有所思》：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
　　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
　　妃呼狶！
　　秋风肃肃晨风飔，
　　东方须臾高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