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罗颓然一笑，“说来惭愧，一场雷霆之变，本院主也皈依了佛门，戒名妙意。又因前时犯了重罪，奉旨在此带发修行。”亲自给二人奉了茶，接着问道，“晋阳一别，二位去了哪里？可曾有杜老神仙的消息？”
　　二人默不作声，斟酌良久，“天聋”终于开了口，“不瞒院主，老神仙在那场浩劫之前，就已经驾鹤登仙了？”
　　“什么？”愕然一惊。纵然真能飞升九霄对于她来说亦不过是永久的别离。往日音容犹在眼前，从此天人两隔，她心中还有好多话要跟他老人家说，从此再没有人能医治这世间难医的病了。
　　“老神仙提前算到会有一场灭顶之灾，说是天意，嘱咐我二人切莫逆天而行。清虚复兴终有日，守得云开见月明。”
　　“这么说，晋阳那日走后，二位见过老神仙喽。”
　　双双点头，“是啊。师叔费尽心思将字条留给那娃儿的父母，乃是劝我二人接机离开晋祠离宫。从此隐遁山林，方能保全性命。”
　　“这是为何？”
　　“这个嘛，说来就话长了……”天聋与地哑良久对望，相互交换了眼色，沉默了许久才接话说道，“当初，老神仙奉命掌管医宫，院主可知他老人家为何突然离职？”
　　“是因我那小侄女病危，老神仙了然无力回天，担心高澄责难，方才离职出走。”
　　“公主此言差矣，事实并非如此。彼时咤地连小公主并无性命之忧，老神仙乃是奉了尚书大人之命，不得已才放弃了对小公主的救治。”
　　“你说什么？是高子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此话当真？”
　　“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二人若有一句虚话，五雷轰顶！”
　　“二位确是亲耳听杜老神仙说的？”
　　双双点了点头，“不错，正是师叔他老人家临终前亲口所说。”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情绪激动，再度咳了起来，“咳咳……咳咳咳……”
　　“是因院主难产，能起死回生的老神仙就只有一个。权衡之下，只有舍弃小公主，往晋阳去搭救院主了。”
　　“我情愿死去的那个人是我，我宁可换我的小侄女活着……我丝毫不会感激他，他怎么能这么做？”泪水顺着脸颊簌簌滑落，咬唇低咒，“混蛋！居然还瞒着我……他明知道我不会原谅他，他明知道我会向他讨还血债！我曾对天起誓：不论是谁，沾染了我族人的献血，我郁久闾伽罗绝不放过！”
　　“阿弥陀佛！”合十一拜，示意对方坐下再说，“公主不要激动，且听贫僧慢慢说。老神仙奉命赶到了霸府，院主的病情却并无大碍。建议继续用太医的方子，还斟酌着减了几味药，次日便返回蒙山，将七日复七日的药方送到了突将军手上。是因心中愧疚，说起小公主病危，他来到晋阳乃是不得已而为。突将军急着回国报丧，遂被追兵射杀于马邑川上。”
　　“我明白了……”泪光在眼圈里打转，“不是高澄，是那个混蛋！他担心王叔活着，迟早会泄漏咤地连的死因。”
　　“不错，正是如此。老神仙当晚留下字条，叫我二人趁夜逃命，正是有了前车之鉴。所有知道此事的，乃至可能知道此事的人都得死，皇帝陛下比谁都清楚你们姑侄俩的感情。老神仙了然陛下的心思，宁可借童子之眼隔空望诊，都不敢再踏入宫禁半步，皇帝陛下心里有鬼，唯恐老神仙向院主坦白其中的隐情。”
　　泪珠儿砰然坠落，凄声大笑，“哈哈，可怜啊——怜我一片痴心，竟会赋予屠杀亲族的仇人?一双至亲死于贼手，我还沉溺在卿卿我我的美梦里!”嚎啕大哭，不由天旋地转，“伽罗对不起王叔，亦对不起小侄女……可恨我当初瞎了眼，居然没看出他是这样的品性！总有一大堆借口说服自己，只道他性情乖戾，心思却不坏。而今看来，都是自己骗自己……”
　　“院主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情到深处，才会被诸多假象所蒙蔽。譬如市井间忽然流传起来的童谣，还有那些天兆、谶语，又有哪一条不是他授命而为？不瞒公主说，我二人就曾替他卖命。足见其野心勃勃，实非善类。东柏堂一场政变，杀人灭口，兰京等一众厨奴，乃至其亲信兰改都不能幸免。弑杀手足之后又亲率八千精兵入禁恫吓魏帝，可见其早有觊觎皇位之心！”
　　“道听途说不足为信，仙长何以得知他这斑斑恶行？”不愿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倘若属实，她便彻头彻尾错看了他的为人。
　　“天意如此。我二人皈依释门并非自愿剃度，当日兵荒马乱，我等四下躲避追捕，幸得司徒大人庇护。避难时，有幸遇到了琅琊公主……”
　　天聋地哑的一席话，仿佛盘旋在头顶的滚滚闷雷让人胆战心惊。悔恨排山倒海，顺着满涨的泪腺倾泻而下，仇恨犹如烈火焚烧着已然千疮百孔的爱情，心像燃尽的烛点点滴落，幻想中的美好顷刻化为灰烬。
　　熄灭了最后一点光，惶然坠入黑暗。温度自奔流的血液中迅速抽漓，整个人僵在原地。控制不住瑟瑟发抖，拼命地吸气，长久发愣，复又颓然叹气。
　　反反复复，反反复复，断续梗阻的呼吸表明她依然是个活物。心跳无力，仿佛又一次孤身跋涉于冰天雪地——
　　僵硬的身体被寒风撕成碎片，惨淡的世界，一望无际……
　　不，不是这样的！
　　她不相信他们说的那些话，全都是骗人的！
　　是仇恨——
　　因为高子进取缔清虚，他们心怀怨恨才编造出这样的谎话来拆散他们。
　　他们明知道高子进爱她，才故意说出这番离间之词。看着他们俩反目成仇，就达到了他们报复的目的……
　　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子进不会骗她，他从未骗过她。相识多年，连这么点信任都没有么？郁久闾伽罗！这就是你口口声声所说的爱情么？
　　高洋回到邺城，终日耽溺于美酒与美铯。或聚众豪饮，或与薛怜卿厮混。
　　害怕午夜梦回时的清醒，害怕雄鸡叫醒灵魂的一瞬。第一个念头就是娲皇宫，虽然发呆时心里没有半个人影，只有散漫的鹿群和镌刻在洞窟里的《十住经》……
　　信手扯过女人的身子压在身下，片刻的狂乱冲淡了无从言说的郁闷。结束得太快，耳边恍惚听见妖冶的调侃，“呵，那真龙还是个急茬儿……”
　　该死的！
　　猛然推开眼前的女人，起身下了地。那份欲罢不能的悔意在心底愈演愈烈，像一只情蛊没日没夜的噬咬着他。他越想把她忘了，心中的念头就越强烈。偶尔会在朝会时失神发笑，几乎快要被挥之不去的思念折磨疯了。
　　事实证明，他所迷恋的并不只是媚或的手段和她身上的香味。薛怜卿能给他热血澎湃的欢悦，却给不了他相视一笑的安然。
　　仿佛什么都不缺，却又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这就是所谓的爱情么？
　　无色无形，就像鬼，时刻纠缠着他……
　　“陛下——”
　　薛怜卿跟着坐起身，自背后环着男人的窄腰，“别走，求您了……”
　　扳开女人紧扣的十指，“朕情绪不佳，改日再来看你。”
　　“又想她了？”心里很清楚，她只是个替代品。那又怎么样呢？绵绵情话可以参假，荣华富贵却是货真价实的。
　　“呵。”不承认，也没否认。渴望倾诉，却又觉得对方不该问他。
　　“她此时会不会也在思念陛下？”此生只对高岳有过片刻的依恋。对于眼前的男人，她从不拈酸。对方虽贵为至尊，却没有高岳那般令她心动的品貌。想不出那个蠕蠕公主爱他什么？鬼迷心窍，怎么偏偏就看上他了？高澄也好，高岳也好，哪个不比他好看？
　　“朕好容易忘了，别提她。”
　　“一个女人的心里若是装进了喜欢的人，就很难再装进另一个人。陛下可曾留意到她看中山王时的目光？缠缠绵绵……依我看，他们之间一定有故事。”起身伺候穿衣。
　　“没有。他们俩什么都没有，元善见亲口对朕说的。”口气坚定，心底却缠绕着深深的疑问。
　　“清白到中山王要许她来世？”若非情深意重，怎么可能？？
　　“元善见一厢情愿，这个朕知道，别再对朕提起她！”一把抢过锦袍，顾自穿了起来，“此乃朕的私事，岂容他人妄议？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再有一次，朕就叫你永远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