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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农忙时,大家都为了割稻子弯腰驼背,我却常趿着拖鞋,含着冰棒在田埂上来回游荡。村里人知道我是个大懒鬼,往往对我视而不见,我有时候觉得无聊就在一片忙碌的田野中间做广播体操。旁边忙着抓土狗的小孩便停下手中的动作,围观我优美的身姿,但无论我做得多卖力,都无法吸引田间劳作的人们的注意力,这让我感到沮丧。
于是我蹲在田埂上,嘴里吸溜着冰棒,对田里吼道:“三姑,你屁股真大!”这时候田里就会爆发一阵哄笑,三姑捡起个泥团朝我砸过来,我轻轻一跳,灵巧地躲过,笑道:“三姑的屁股大又软,三姑的大腿白过蒜!”三姑涨红了脸朝我冲过来,我便拔腿就跑。尽管三姑怒目圆瞪,但我依然能捕抓到到三姑愤怒的伪装下,一丝不易觉察的躁动。田里的其他人的笑声也充满了快慰,我知道我说出了他们不敢说的话。
村里的男人太少了,青壮年基本都外出打工,留在田里劳作的都是些青年妇女,中年妇女,老年妇女,以及三两个糟老头。像我这样的初中生便是村里最有朝气的生命。实际上我并不是故意要找三姑的麻烦,我只是不喜欢那种死气沉沉的氛围,炎炎夏日里,只剩割稻子的刷刷声,天一黑,整个村子里静得像一潭死水。这是我躁动的青春所无法忍受的,所以我得开恶意的玩笑,将村子搅活。不过不能否认,三姑的屁股确实很大,大到足以承载我对生灵繁衍的所有想象。
从奶奶讲的故事里,我知道村子以前并不是这样子的。那时候年轻人都在村里种田,每到入冬农闲时,打谷场上就热闹非凡。这片土地上曾有过“土客大械斗”的背景,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有尚武的风气。少年们跟着长辈在打谷场上练拳,老师傅站在八仙桌上舞棍,检验他们武艺的时机就在年关前后的舞狮运动。
每个村子都有个舞狮队,舞狮有个禁忌,就是两狮不照面,万一两个狮队在路上碰到了,就一定要比出个高低。这时候就要动武了,打死人也是常事。年轻人们往往通过这种冲突来确定自己在这片土地上的位置。出了风头往往能获得人们长期的尊重,这种尊重能让他们在分田地,娶媳妇等等日常活动中取得实际利益。
除了舞狮队之外,还有一个八人团,八人团就是舞棍队。两两一组,分站路两边,边走边舞,猛地一举棍,两棍“啪”地一声在空中相交,再往地下一掀,两棍又在地面三寸高处“啪”地一声相交。八条棍子舞舞生风,不时发出整齐清脆的撞击声,为万物枯萎的冬日增添无数生气。
我爷爷还在世的时候,曾与我父亲演过一套棍法,那是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演练的,与礼仪性的舞棍不同,爷爷与父亲演的那套叫阴阳棍,是用来打邪物的。我曾无数次在夜里听到鬼叫醒来,看到月色如盐的打谷场上爷爷与父亲舞动的身影,尽管我太懒,从未练过,但那套棍法依然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书上每提到农民伯伯,形容词基本都是“勤劳、淳朴。”在我眼里,却不是这样的,至少是不完整的。例如村里庆字辈的庆林叔,人们形容他的时候,更多的是用“毒辣”这个词。我与庆林叔的交集是在一场葬礼上。
庆林叔是八人团的掌棍,所谓掌棍就是舞棍团的教头,听人说,折在他棍下的外村人不下于七七四十九之数。
那是个冬天,村里一老汉的老母亲死了。老汉孤家寡人一个,平日里多受人欺负,庆林也没放过这个机会。他在傍晚时分,背着手走进老汉坠了半个顶的瓦房,留下一句话:“明天你要做大斋,不做就不让下葬!”做大斋意思就是丧礼大办,要请唱戏的,请道士,让村人热热闹闹一番。
老汉家穷,出不起做大斋的钱,当时就哭了,村头村尾到处窜,哭诉着孤家寡人的悲苦。没有人敢说庆林的不是,但都借了钱给老汉。我的爷爷看不过眼,就对庆林说,斋人家会做,但葬一定得让人家下,不让下我就跟你急!我爷爷是舞狮头的,手上有功夫在,庆林碍着这一点也没多说,当时气哼哼就走了。
第二天摆大席,来吃席的庆林族人一拨又一拨,每吃完一席,食客都将席上的碗碟都拿走了。老汉看着光溜溜的桌子,跪在天井痛哭,但没办法,席还得往下摆,于是拎着根扁担到镇上去买碗碟,每吃一席都得到镇上买一次碗碟。
那时我刚开口说话不久,懒洋洋躺在桔梗堆上漫无目的地看着熙攘的人群,白色紫色黄色的草纸剪成大铜钱模样撒了一地,门口几个大汉嬉笑着往火铳里填火药,另外觉得奇怪的是,火药得混着黄土往铁铳里填,点燃后轰隆一声,跟打雷一样。
就在我看得有些犯困的时候,被众人踩得结实平整的土地上突然隆起了一个包,我心里咯噔一下,回头看去,果然,灵台前的油灯不知什么时候灭了。村里做白事,停尸体的地方都会在离尸体头部三寸远的地方放上一盏油灯,人们说那是天灯,指引阴灵通往阴间,如果油灯灭了的话,阴灵就会迷路,游荡在人间,时间一长,怨气积累一多就会为害人间。
那个小土包时起时伏,仿佛是大地的心跳。我惊奇地望着众人,众人却都仿佛看不到小土包一般。我知道,一定又是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到的奇奇怪怪的东西了,实际上比起恐惧,更令我难受的是孤独。是的,只有我一个人面对的孤独。我故意转过头当作没看到,但耳边传来了沉重的呼吸声,像来自大地之下,又像是来自灵台,呼吸声越来越近,几乎贴到我的耳边,我背脊一阵阵发凉,手上颈上都起满了鸡皮疙瘩。
我猛地转过头,呼吸声立马消失了,尽管我看不见,但我能感受到,紧贴着我的脸颊处,一定有一张长满皱褶的老妇人的脸,冥冥中那两只结满白内障的发灰发蓝的眼睛正直勾勾望着我,似乎在等我做些什么。我抽起一支竹竿,朝土包隆起处冲了过去,一砸一番,土包处掉出一个巨大的黑色物体。
黑色物体还在活动,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硕大的屎壳郎。我看着拳头大的黑乎乎的屎壳郎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自语道:“还好还好。”
突然,屎壳郎咯咯作响,它葫芦蒂般的头颅竟然转了个360度的圈,最后定定望着我,四肢却灵巧快速地往停棺处爬去。它那排牙嘴竟然在笑!我眼前一黑,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黑暗中只有我和屎壳郎以及蹲在门墩前吃糯米粄的庆林老汉。
空气越来越压抑,几乎黏稠地如盛夏干涸的老池残水,我喘不过气来,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求生欲望,体内仿佛有一股热气聚集到双手处,我拎着竹竿在身前划了一个圈,再轻轻一点,像平静的湖面泛起涟漪,我突然意识到,那是阴阳棍的起手式。像镜面去尘,像冻水破冰,一股清晰的气息吹来,我终于呼吸顺畅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庆林旁边站了个小女孩,小女孩睁着水灵灵的眼睛望着吃得吧唧作响的庆林。庆林说:“怎么?你也想吃啊?”
女孩说:“想。”
庆林说:“伸出手来。”
女孩伸出白皙的手掌,眼巴巴望着庆林。
庆林说:“给你!”说着用筷子挑起滚烫的糯米粄甩到女孩手心。
女孩凄厉的叫声刺破天际,后半段变成了老妇人沙哑的的撕喊。
天亮了,小女孩的哭声引得众人侧目,一位妇女骂骂咧咧地牵走了小女孩。众人从短暂的插曲中回过神来,吵吵嚷嚷地继续着手中的活儿。
老汉的老母亲终于成功地下葬了,但事情并没有结束,因为之前的口角,庆林对爷爷的怨气很大,平时路上碰到都是直勾勾地盯着爷爷看。
我家跟庆林家是邻居,有天家里的猪跑了出去,爷爷一追,猪就跑进了庆林的屋里。不一会儿便听见白猪凄厉的叫声。
猪从庆林屋里跑出来,一路淌着血,我看到猪背上一条巨大的刀口,刀口随着白猪凌乱的脚步一开一合,里面的肉都翻出来了。猪在门口踉跄几步便倒下了,凄厉的叫声很快便成了微弱的哼哼。
猪死了,爷爷二话没说,将猪抬去屠夫家。
后来我将葬礼上的事跟爷爷讲,爷爷长叹了声:“死鬼都怕恶人啊。”
庆林领养了个女儿,女儿已经长到十三岁,庆林还是每天亲手帮她洗澡,洗澡时用力地用毛巾搓女孩的身体,女孩子总哭着说疼,每到傍晚的时候庆林家洗澡房里都传出女孩的哭声。
庆林砍猪后没几天,我没听到女孩的哭声觉得奇怪,我问奶奶,奶奶说,死了咯!
一大清早,我看见庆林拿着个钉耙,钉耙搭到女孩下巴上,将僵硬的尸体一路拖到山上埋了。
没过多久,爷爷在河里捞鱼时淹死了,奶奶精神失常了,我还算幸福的童年(因为可以各种懒)就这么结束了。
爷爷生前相信因果报应,常教导我说,饭是忠厚人吃的,怕人知道的事就别做。但我越长大越相信另一句话:“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不然的话,为什么庆林一直活得好好的,或许跟庆林的老婆是个能起乩的“仙姑”有关。
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了,因为庆林的故事到此是告一段落了。我一天天长大,除了比常人懒一些之外,并没有显示出更多的跟天资过佳有关的征兆。我升学逃学,度过了一段混乱的青春期,大学毕业后成为了万千北上广深漂中的一个。
第一次从大巴上下来,踏上大城市的土地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气温比村里高了几个量级,车站处的空气糊满汽车尾气和隐约的尿臊味,我以为这种燥热和浑浊只局限于车站,但没想到这股浑浊笼罩着整座城。但人终究是没有什么不能习惯的,我行走在大街小巷,做过许多工作:传菜员、加油工、保险推销员、网管、便利店收银。我一天天地麻木,我灵敏的感官正在一天天地褪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听不见鬼叫了。
城市是个很怪的东西,看起来每天都很热闹,街上的人很多,但其实每天你在路上见到的都是陌生人。所有的一切都像浮在水面的泡沫,看起来很丰富,但实际上并没有增加任何内容,它不但不会丰富人们的亲情友情爱情反而会压缩稳定关系的发展空间。朋友从同事中找,换了份工作朋友就没了,爱人可以随便换,反正只要分手基本上就很难重逢了,你租个小房子,只要按时交租,甚至房东都可以一年半载不见,只要你准时通过微信或支付宝打过去就可以了。
拉上小黑屋的窗帘,你可以几个月不下楼,反正可以点外卖。窗外熙熙攘攘,实际上,你跟这个世界并没有多大关系,你只要不死在租房发臭,就没有人会干扰你。
有阵子我找不到工作,天天待在小黑屋,欲望随着气温的提高而膨胀,我又懒,于是想到了最简单粗暴的赚钱方式。我打算出去抢,半夜捏着把西瓜刀就出去了,路过人行天桥的时候突然又觉得做这种事侮辱智商,又将西瓜刀丢进了垃圾桶。然后我看到了天桥上的算命先生,我突然灵机一动,想起了少年时扣鞋底泥化水镜的异术,我想,要不我也挂牌算命得了,反正肯定比路边摊准。
说干就干,我拿着粉笔刚在地板上写上了“曾半仙”三个字,三姑就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愣了半天,因为这是我在这个城市偶遇的第一个熟人。三姑老了,肚子上的肉坠成一层层的褶,屁股虽然还是很大,但已经完全没有当年的风采了。三姑笑着拍了拍我肩膀,说,曾半仙,给我算一卦吧?打算收多少钱?
我突然想起爷爷的嘱咐,阴山一脉不能通过异术获利!我心里打起了退堂鼓,本来我就是个没什么毅力的人,于是尴尬地笑了笑,将曾半仙的三个字抹去了。三姑似乎很清楚我的近况,打算拉我一把。她说她在天阴山社区开了个麻将馆,让我过去帮忙,我第二天便拎着包过去了。
我从未想过从我决定去麻将馆的那天起,我的人生就已经掀开了另一张幕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