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山坳里飘动着白色的炊烟，他知道前面就是小横垅了。74军第51师师长覃飞骑在一匹毛色黑褐的大马上领兵急速行进，看见炊烟，知道此地离溆浦已经不远，任务可以按时完成，于是稍稍放慢了脚步。
　　暂五师被改编后，覃飞被调往第四方面军74军第51师任师长，参谋长戴涛调任九战区长官部任参议，以竿军为主力的士兵基础被完全瓦解。这一回，湘西会战即将开始，负责会战的陆军总司令何应钦考虑到有必要组织一支熟悉湘西的部队镇守雪峰山核心地带，于是将覃飞的51师安排驻守龙潭，原先被打发当闲差的参谋长戴涛也回来官复原职，还把一些湘西籍的士兵和军官补充进这个师来。回到家乡，为保卫家乡而战，覃飞觉得这是他戎马生涯中最爽快的日子。
　　望着远处的袅袅炊烟，覃飞信马由缰，但这时一匹白马从后面追过来。白马在路边勒住马头。一个通信兵跳下马来：“覃师长，军部急电。”
　　覃飞接过电报看了一下，急忙跳下马背。参谋长戴涛见状也从马背上跳下来。他听着师长覃飞的话，不断地点头。
　　随后，戴参谋长叫过号兵：“立即下令，全体将士掉头往回赶！”
　　嘹亮的号声在山谷里回响，士兵们都疑惑地停住了脚步。
　　“马上就要到小横垅了，干嘛又要往回走？”有人疑惑地问。
　　“好像是情况有变化，日军突然出现在龙潭那边了。”
　　“龙潭？他们不打芷江机场了吗？”
　　“问那么多干嘛？听命令就是。”
　　“唉，累死了，刚打算歇口气，又要走……”
　　“别啰嗦！赶紧调头跟上。”
　　经过一番调整，51师开始紧急调头往南回撤：后卫当前锋，前锋为后卫连夜往龙潭赶。覃飞领部队沿着湘黔公路往回赶，虽然个个都极度疲倦，有的困得边走边打瞌睡，头撞到前人的枪口上惊醒，但回撤的速度还是很快的。第二天将近下午5点，已经离龙潭只有十余里的地方了。但这时下起了雨，道路开始变得泥泞湿滑，撤军的速度明显的降了下来。
　　“怎么回事？速度这么慢？”风风火火追上来覃飞勒住马头，焦急地问。
　　“报告师长，前面有一座铁桥，桥面有些窄，像个漏斗，队伍被卡住了。”一个下级军官报告说。
　　“是吗？”覃飞挥起鞭子，拍马赶到大桥边。那是一座公路铁桥，大量的士兵和大型的器械争相过河，拥挤在一起，场面十分混乱。一辆用四匹大马牵引的炮车车轮陷进了枕木桥面的边槽中，车夫挥着鞭子，一些士兵用手和肩去使劲推车轮，似乎无济于事。
　　覃飞便对跟随在后头的副官喊：“快，赶紧过去指挥疏导一下，这样乱挤什么时候才能过完？”
　　一个副官听到命令，急忙忙跳下马，跑步往桥头挤去指挥疏导。副官吹着哨子，让众人统一发力，好不容易将那辆炮车拉拽出陷槽。炮车小心翼翼地驶过了桥面。肩挤着肩，刺刀碰着刺刀，拥挤的士兵队伍像波浪一样涌过对河去。
　　骑在马上的覃飞终于上到了大桥。他俯身往桥下看了一下，那时天色近晚，雨后畧为有些放晴的样子，云层中透出一抹晚霞。峡谷里全是奶一样的深邃的雾气，只能听见嗡嗡的水声。峡谷应该很深。覃飞心想，等士兵们过去就立即炸掉这座桥。
　　这时，师参谋长戴涛的马也上到了桥面。
　　覃飞对戴参谋长说：“大部队过桥后，安排了一个连的兵力驻守大桥，等后面赶过来38营全部过了，就把这座桥炸掉！”
　　戴参谋长：“是。”
　　覃飞的马走过桥。远处一匹白马飞驰过来。
　　覃飞远看，欣喜地：“孙平？！”
　　副参谋长孙平骑马疾驰过来，跳下马背：“师长，可把你们盼回来了。”
　　覃飞也跳下马：“镇子那边情况怎样？”
　　“还好。只是进来了一股先头部队，被我们的嗅枪队狙击了一下，它们没敢再往前进，就驻扎下来了。”孙平汇报说。
　　“那就好。”覃飞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要是他们攻占了龙潭，就可以控制溆浦和洞口，进而直取新路河，距离芷江机场也就一步之遥，我们的麻烦可就大了。”
　　“是啊，很危险的。昨天其实龙潭镇子完全就是空的，如果他们打进来我们就被动了。”孙平说，“今天一早，日军的109联队才开始向龙潭出动，又遭到游击队的骚扰，进展很慢，而且我师的153团已经回撤到位，及时占领了鹰形山等龙潭周围的几个制高点，鬼子要想拿下龙潭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好，不错。”覃飞说，“眼下必须让全部队伍加紧回撤。”
　　这时，一个通讯兵从桥头飞跑过来，送来了一份电报。孙平接过电报看。
　　“什么情况？”覃飞问。
　　“是军部发来的敌情通报：我51师主力回调龙潭的情况已被日军侦察兵发现。他们知道自己昨晚停止夺取龙潭是上当了。”
　　“哈哈哈哈！”覃飞听后大笑，说：“小日本也有上当的时候！”
　　孙平继续说：“日军指挥部还命令中路的133联队快速沿湘黔公路向加速向龙潭开拔，及时与突前的109连队在龙潭会合。军部命令我师，务必在龙潭拖住109连队，并阻滞133联队的进攻速度。”
　　覃飞说：“立即回电，请军首长放心，我们会在龙潭死死拖住他们的。”
　　副官回答：“是。”
　　覃飞看了看怀表，对孙平交待：“孙平，你去前头指挥一下，让后续部队加紧迅速回撤过河。尾随在我们后面的日军的133联队已经离这里不远，决不能让他们从这里轻松进入龙潭。记住：半个小时后，也就是下午6点钟，一定要准时把这座桥炸掉！”
　　“是。”孙平跨上马向前疾驰而去。转移的国军潮水般往回涌，堵住了孙平的路。孙平只好跳下马，拨开人群往前，一边大喊：“快，都加快点速度过河！”
　　人潮滚滚，他的身影被攒动的人潮淹没了。
　　“你们是哪个部队的？看见51师没有？”队伍里突然出现一个女子，圆脸，齐耳短发，是个卫生兵。
　　女子到处询问着找人，人们都在混乱中蜂拥过河，有人摇头，有人根本顾不上理她。
　　“看见51师没有？”女子艰难前行，神色焦灼，还在不断打听询问。
　　天空出现一阵阵尖锐的流弹啸声。远处，日军的炮队开始密集炮轰，大桥边烟尘滚滚，江水中水柱冲天。
　　一个军官看见了那个在队伍里胡乱穿行的女子，急忙一把拽住那个女子的胳膊：“卫生员小姐，你是哪个部队的？鬼子已经攻过来了！快撤！危险！”
　　女子停住，又问：“长官，你看见51师没有？”
　　队伍混乱，声音十分嘈杂，军官大声大声问：“你说什么？”
　　“我是问，你看见51师的孙参谋长没有？”女子的嗓门都有些嘶哑了。
　　“哦，你是问孙参谋长？”军官说，“先前见过，他像是去了巴登桥！”
　　“巴登桥？谢了。”女子便撒脚往前跑。
　　日军的炮弹更密集地落下，轰炸撤退转移的国军人流。几颗炸弹落在公路上，山谷里烟尘滚滚。
　　军官大喊：“卧倒！快回来！”
　　但女子像是没听见似的，只是发疯一样向前奔跑去，丝毫没有畏惧。不小心，她脚下打滑，一把摔倒扑卧在地。她又努力挣扎站起来，随即冲进了一片烟尘中。
　　奔跑的女子猛然瞥见前面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那身影时隐时现在撤退队伍中。
　　“孙平？！”女子异常惊喜，嗓音嘶哑大声呼喊，“孙平！孙平！”但她的喊声淹没在撤退部队嘈杂的脚步声及日军战机的轰鸣声中。女子焦急万分，拖着伤脚加快脚步向前追去：“孙平，孙平。”
　　挤在混乱人群中的孙平终于听到有人在叫唤自己，一下怔住了。他回头去看，却只见到一片杂乱的撤军队伍，没有看见有谁在呼唤自己。但猛然间，人群中冒出了一个女子跌跌撞撞模糊的身影。远处巨大的爆炸声，撤退队伍的嘈乱声再次变得清晰起来。
　　“玉容？！”孙平终于看清了那个女子的面容，又喜又惊，急忙转身疯狂拨开人群往回跑。
　　玉蓉看见孙平在往回跑，更加焦急向前跑去。大声喊：“孙平！孙平！”
　　孙平看见一颗飞弹走空中划着弧线朝这边飞过来，大惊，发疯似的猛扑过去，一把扑倒玉蓉。这时日军的炮弹恰好就落在离他俩约十来米的地方，泥土飞溅如雨点。炸弹在他们旁边留下一个深深的大坑。
　　“孙平哥，你让我找得好苦啊！”玉容满脸黒污。她从地上坐立起来，一把搂住了孙平。
　　孙平说：“玉容，你不是回家了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本来我是要回家的。可是你知道我没有家了。”玉蓉哭泣起来。
　　“快别哭。”孙平把她拉扯着站起来，“到处都是人，别让人看笑话。”
　　“我会不了家，就去部队找你，哪地方的居民说你们的部队已经开拔了。我就一直到处找你，找得好辛苦。”
　　孙平看见玉容穿的是军装，就问：“你这身行头是从哪儿弄来的啊？”
　　“哪儿弄来的？”玉容有些不高兴，“瞧不起人啊?”
　　孙平很是惊诧：“这么说，你也当上兵了?”
　　玉容挺直了腰板，俏皮地：“怎么？首长你看我不像是个兵吗？”
　　“哪里哪里……”孙平把她跌歪了的军帽正了正，“不错，真像个巾帼英雄！”
　　“嘻嘻嘻嘻。”玉容又露出了俏皮的笑容。
　　孙平问：“你现在属于哪个部队？”
　　“78军35师卫生连，前一段就驻扎在洞口。这次龙潭方面战事紧急，就派了一些卫生员过来增援。”玉容突然笔直地敬了个军礼，“报告长官，卫生兵玉容前来报到！”
　　“好。”孙平下意识地回了个军礼，然后说，“玉容，情况紧急，听我的命令，赶紧撤退过河！”
　　“是！”玉容回答后便往前跑，跑了两步有停住，问，“长官，为什么你不撤？”
　　“我还要去守桥呢。”孙平说，“玉容，这里太危险，你赶紧走！”
　　“我不撤。”玉蓉坚决地，“我也要跟你去守桥。”
　　“不行！”孙平说，“玉容，你快走！”
　　天空中，几架飞机又飞回来了。飞机上的机枪向拥挤的士兵人群疯狂扫射，孙平重新用身体护住了玉容。子弹在旁边呼啸而过。
　　孙平大声地：“我是参谋长！这是命令！玉容，我命令你马上撤退！”
　　玉蓉却更加坚决：“士兵们还没有撤退完成，我是卫生员，我不能撤！”
　　“嗨，你呀！”孙平拗不过她，无奈之下只好把她推进撤退的队伍中，独自向前跑去。玉蓉却依然在后面艰难地追赶着，就是不放弃。
　　孙平回头，看见玉蓉又追了上来，又心痛又焦急，转身冲回来：“玉容！”
　　玉蓉坚定地拉住他的手：“我要和你在一起，我早说过，我要和你同生共死！”
　　“玉容！”孙平被深深打动了，突然上前抱住了她，眼里闪烁着泪花。
　　这时，一个满脸黑色泥污的连长急匆匆奔跑过来：“报告孙副参谋长，大部队已经过河，向龙潭转移任务基本完成。”
　　“好，那就做好准备，开始炸桥。”孙平于是折转身，跟着连长从一处小路下到河边。那里有十几个肩扛炸药包的战士正在集合待命。
　　“工兵队准备完成，请首长指示！”连长大声报告。
　　孙平命令：“开始炸桥，出发！”
　　几个士兵便抱着炸药包急急忙忙往桥墩走去。他们把炸药包塞在桥洞里，又把长长的导火索铺设下来。
　　“报告！导火索铺设完毕！”一个士兵跑来报告。
　　“好吧……”孙平打算下令点火。突然桥上有个人用力吹起了口哨，还挥动着旗语。
　　“怎么回事？”孙平有些诧异，立即看见桥上还有一些零星官兵在穿越。他几步跑到桥下，大喊：“快撤！马上就要炸桥了！”
　　“不行啊！首长，有一拨掉队的队伍过来了啊！”
　　果然，涌进桥面的士兵变得多了起来，其后还跟着几架大炮车。炮车在缓缓往前开动，但其中的一架大炮又被卡在了大桥中央——拉炮车出故障突然熄火了。
　　“快！弟兄们加把劲推！”炮营营长焦急万分，喉咙嘶哑。炮团士兵满头大汗地使劲把大炮向桥头推，但十分缓慢。
　　“怎么回事？”孙平几步攀上桥面去，过去察看。
　　营长说：“妈的，这大炮被卡住了。”
　　这时，十几个战士从江北回来，到了桥上。
　　“报告首长，守桥机动连前来报到，有什么任务请指示。”一个个子不高，长相有些滑稽的排长过来报告。
　　“喔，是小佬，你们来得正好。”孙平回身对营长说；“来，多加些人手，快些！一起推！”
　　炮团团长也很焦急：“好的。来，快，一二，推！”
　　官兵齐心协力一点点向河边挪动着沉重的大炮。
　　桥下一个士兵问：“班长，炮兵还没过完怎么办？”
　　班长看着手表，指针已经过了11时，他对着北岸大喊：“炮兵营的弟兄，快点过！要炸桥了！”对岸炮兵团士兵充耳不闻，仍然加劲向河沿推动大炮。
　　“时间不多了，我只能给你15分钟！”孙平对营长严厉地说，说罢又回头命令，“小佬！你带着弟兄上前去堵住敌人，拖住他们15分钟就好。”
　　“是。”小佬应答着，回头一挥手，“走！”
　　十几个国军士兵沿着公路往回冲。小佬带着竿兵跳进战壕，紧张搬运弹药箱，架设机枪等。小佬拿起铁铲，飞快铲动黄泥路面，争分夺秒埋地雷。
　　没过多久，日军的大部队就赶过来了。这支尾随而来的日军是关根太郎率领的第116师团133联队，是突进湘西的中路部队。
　　眼看大桥已经近在咫尺，关根太郎疯狂大喊：“杀！进攻！”
　　巨大的牵引炮车一边开炮一边向前推进。日军坦克摇起炮筒，“咚！咚！”向桥头发起了进攻。炮弹落在小佬们的临时战壕周围，响起巨大的撕裂耳膜的爆炸声。尾随在装甲车后面的日军机枪口“突，突，突”冒着火舌，子弹疯狂扫向桥头的士兵。
　　“打！”趴在临时战壕里的小佬大吼一声。两条成倒八字型的战壕，及占据高点工事，齐齐开火。枪口“突突”冒着火舌。轻重火器交织成密集的火力网，愤怒地扫向敌群。日军伤亡惨重向后逃窜，不敢再上前。
　　不久，在坦克的掩护下，日军再次冲上前去。“砰，砰”的地雷爆炸声中，坦克丝毫无损，缓缓强行。靠着坦克掩护，日军开始了和国军的对攻战。
　　小佬艰难站起来，颤颤悠悠举起机枪放在机枪口，咬着牙，用身体停住机关枪向鬼子扫去。机枪口再次冒出火舌，轻举妄进的日军大片倒地。
　　艰难的拉锯战为国军的炮车转移赢得了宝贵的时间，炮车和掉队的士兵们终于全部转移过到了河南的龙潭方向。
　　“小佬，好样的，是个汉子！”望着前方激烈的阻击战，孙平在心里由衷称赞。他看见桥头士兵发来了旗语，于是大声命令：“点火！”
　　一个兵便“嗤”地点燃了炸药包的引信。引信喷射着火花向大桥蔓延，燃烧到接近根部的时候，由于冲力十足，那炸药包竟晃动旋转起来，过了一会儿便“垮塌”一声从桥上掉落下来。炸药包落到桥边的沙地上，众人全惊呆了，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一个身影从孙平后边窜出来。
　　“玉容——”孙平看见是一个女子的身影，大惊。
　　玉容没有回头，直接向燃烧的炸药包扑过去。孙平也扑了出去。他看见玉容已经抱起了炸药包，攀着石级往桥上奔跑。没一会儿，玉容已经攀到了桥洞子。
　　“玉容，危险……”
　　孙平紧紧跟上去。话未落音，便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滚滚烟尘和强烈的气浪将孙平一把掀翻在地。
　　“玉容——玉容。”
　　孙平奋力爬起来，在烟尘中呼喊着，寻找着。他终于在沙滩边看见了从桥面上被巨大的气浪掀翻到河边沙滩上的玉容。
　　“玉容——玉容。”孙平紧紧搂抱着她。
　　玉容躺在孙平怀中，露出淡淡的微笑，尔后平静地闭上了双眼。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大桥瞬间坍塌。峡谷晦暗，残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