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时代，爱民如子注定只是一个笑话，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谁不是尽其所能，为自己谋好处？
　　郭守忠一脸谄媚相，‘小人’二字几乎就写在他那张怪异的面孔上。寿阳穷困，百姓日子过的苦不假，可是你既然标榜自己是个好官，这些奢侈的用度又所谓者何？
　　“入戏太深的家伙啊...”李绛心中冷笑，脸上却浮现出敬佩之色，他拱手叹气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世道无情啊。”
　　郭守忠深以为然。李绛看着他，似笑非笑道：“既然寿阳如此萧条，不知父皇寿诞，你送了什么礼物啊？”
　　寿阳郡郡守虽然只是从四品，放在大佬如云的朝堂上或许算不得什么，但怎么说也是一方大吏，皇帝老子过生日，他不送礼，鬼都不信。李绛就是想看看，郭守忠究竟送了什么样的礼物，轻了，一切都好说，要是重礼？嘿嘿，看着郭守忠自己把脸打肿应该会很有意思。
　　果然，此话一出口，郭守忠的脸就变成了猪肝色，糊弄百姓他毫无压力，可是糊弄一位皇子，就有失官礼了。
　　况且，自己的礼物已经送出，李绛回京后想查就一定能查到。秦晋两位王爷夺嫡，他没有站在任何一边，这样固然能避免很多麻烦，可是同样缺乏上官庇佑。
　　自己唯一的根基就是皇帝的信任，如果届时李绛在皇帝面前提及，让皇帝起了厌恶的心思，别说自己所有的打算会成空，只怕会招来万人唾骂，落井下石。
　　无可奈何，只得实话实话。郭守忠苦笑一声拱手道：“殿下容禀，下官此次送往京师的贺礼不过万两黄金，算不得什么。”
　　“万两黄金？”李绛张大了嘴巴，假装吃惊“郭大人，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啊？”
　　郭守忠讪讪一笑，朝东北方拱了拱手“下官能有今天的际遇，全倚仗陛下恩典，陛下于臣有知遇提携之恩，下官感激莫名，三生难忘，这点金子不足以表达下官心意之万一，寿阳虽然穷僻，但怎么说也不能委屈陛下不是？”
　　李绛点头“郭大人赤胆忠心，忠君报国，实在是臣子之楷模，我回去以后一定据实上报，为你请功！”
　　郭守忠喜形于色“多谢殿下！”
　　“不过——”李绛一脸的为难，他用手指轻敲着桌案道：“哎，你也知道，我从小就在宋国长大，日子尚可过得去，手上却没有一点余钱，此次回京，也没有替父皇准备礼物，和老郭你一比，我枉为人子啊。”
　　“岂敢？岂敢？”郭守忠连忙推辞，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浸淫官场多年，心思早就炼的通透，哪里听不出李绛的话外之音——要么用钱堵住老子的嘴，要么，老子就去皇帝那说你坏话。
　　李绛眼神戏谑，脸上还是那般诚恳“老郭，你得给我想个办法啊？”
　　郭守忠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如若殿下不嫌弃，下官这里还有些许薄财，就当是下官给殿下的见面礼了。”
　　“这样合适吗？”李绛还有些矜持地问道。郭守忠暗骂，果然是相由心生，长着一张狐狸脸，身体里也装着一颗狐狸心。心中腹诽，表面却十分恭敬“应该的，应该的，殿下切莫推辞。”
　　李绛奸计得逞，笑颜如花“如此就多谢了，还是老郭你厚道啊。”郭守忠笑着应是。
　　说话间，一袭青袍的薛彻从门外走了进来，看到李郭二人把酒言欢，说的正高兴便问道：“殿下和郭大人聊什么呢，让末将也开心开心？”
　　“也没什么，就是郭大人说将军你在战场上威风凛凛，横行天下，床榻之间也是金枪不倒，雄风赫赫，实在是吾辈之楷模啊。”
　　开口郭大人，闭口老郭，薛彻这个屠夫，老夫躲都来不及，哪里还敢说他的坏话？很明显，他又被李绛给坑了一把。
　　但刚才行贿的事情打死是不能对薛彻说的，郭守忠万般不愿意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他腹中就像是吃了万斤黄莲一般苦涩，干笑着拱手。
　　薛彻不屑地瞥了郭守忠一眼，也不说话，径直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宴席正式开始。待所有与会嘉宾全部到场，郭守忠拍拍手，早在一旁等候多时的乐师开始奏乐。
　　鼓瑟齐鸣，琴音袅袅。两排披着薄纱衣的舞姬鱼贯而入，翩然起舞。年轻的舞姬，长相虽然一般，腰肢却很柔软，随乐舞动，衣袂翻飞倒也养眼。
　　“穷乡僻壤，只能拿出这么多给殿下、大将军接风了，这一杯酒，权当是郭某陪罪了！”郭守忠率先举杯，道了一声歉后，仰起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李绛混迹欢乐场所多年，自然也是酒场老手，知道什么时候该接场，不让气氛冷清，更何况，这里他身份最尊贵，没理由让郭守忠一个小吏来主持宴席。
　　他喝了一声好，举起酒杯起身笑着对薛彻道：“将军乃是天下名将，国之重臣，这一路有幸让将军护送，李绛感激不尽，这杯酒敬将军！”
　　薛彻笑着应和，两人干杯，李绛又道：“父皇寿诞在即，我在外多年未曾尽过一天人子之责，此一杯酒敬陛下，愿陛下千秋万代，愿我大晋万世延绵，诸公，盛饮！”
　　席中大小官员一起举杯，一时之间，丝竹悦耳，觥筹交错，场面热闹至极。酒是好酒，状元红甘醇润泽，菜是好菜，江南名肴尽数在案，唯有人，实在是教人遗憾。
　　看惯了红袖添香的各式美人，这些略有姿色的舞女还入不了李绛的法眼，无法欣赏美人腰，就只能品尝美酒香了。
　　一通海喝，直到三更时分，宴席方才罢休，李绛早已醉的不省人事，素来以酒量闻名的薛彻，薛大将军此时也只觉得头重脚轻。
　　差人将李绛送回去，薛彻回到自己的房间，跪坐在软垫上，喝了一碗凉茶，待思绪稍稍安定，他问庄不平“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庄不平道：“一切已经准备妥当，最迟明日，信使便能抵达赤枫岭，等破阵营的人马过来，我们就可以抽身回弋阳了。”
　　薛彻点点头，他沉吟半晌又问：“我们这么做，没什么问题吧？”
　　庄不平呵呵一笑“能有什么问题？将军身负镇守南疆重任，岂能擅离？况且，陛下的旨意是让您迎接九皇子殿下，又没说让您护送回京，破阵营在赤枫岭，名义上归属大帅管辖，如今交防完毕也该回京述职了，由他们来护送九皇子，于情于理都说的过去，想必陛下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嗯，这样最好，即便是出了什么事，陛下也追究不到我们的头上。”薛彻揉着脑袋算是同意了庄不平的看法。
　　庄不平低声道：“我今日在宴会上观九皇子行事大方，心思敏捷，倒不似之前传闻说的那样，该不是他...在隐忍？”
　　薛彻哼道：“一个纵声纵色惯了的纨绔，看似豪爽实则斤斤计较，和晋王，秦王相比，还是差太远了！”
　　“那...大帅就不曾想过选其中一人吗？”
　　薛彻眸中寒光乍泄，他盯着庄不平道：“花花肠子都算计到本帅头上来了？我看你提九皇子是假，为其他人当说客是真吧？老实说，你究竟是谁派过来的，秦王，还是晋王？”
　　“大帅，您这是说的那里的话，末将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敢拿这事冒险啊。”庄不平干笑道。
　　薛彻点点头“谅你也没这个胆子。”他顿了顿叹道：“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我不敢啊，你忘了当年陛下是怎样登基的吗？”
　　庄不平点头道：“陛下当年笼络军中六率，凭借武力成为天子，所以他深知皇子掌握军队有多么可怕，最反感皇子与军队结党，可是...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得早做打算啊。”
　　薛彻狐疑地看着他，久久不语，庄不平接着道：“大帅，末将说句诛心的话，您别忘了，大晋的江山可不光是陛下一个人的功劳。想当年大晋还只是西凉边陲一小国的时候，掌握六率自是可以鬼神辟易，百无禁忌，可如今，国土横跨万里之遥，当初的六率，如今安在？大晋六卫十二军，有几支是由陛下亲自统辖的？
　　别的不说，就整个翊卫便尽数操于北安王洛平城之手，从来都是听调不听宣，几乎快成了洛家的亲军，还有戍卫，河朔军本为故燕投诚义卒，一直听命于长孙殷，上谷军统帅于雄家世显赫，十几年了，也没见他从那个位置挪过窝。这么多人，陛下当真都能牢牢握在手里吗？”
　　“那又如何？”
　　庄不平脸色沉了下来低声道“说这些只是想让大帅您明白，陛下即便再反感皇子与军队有关系，那也好过让其他人手握重兵！而且，大帅就不觉得陛下对我们弋阳军这些西凉旧部太刻薄了些吗？
　　纵观六卫，唯我弋阳军人数最少，陛下从不多给我们一兵一卒，分派的武备也是最少的，倘若一朝风云起，我们弋阳军就是第一个遭受灭顶之灾的！”
　　薛彻额头青筋暴跳，酒意全化成了冷汗从毛孔中渗出，他的后背一片冰凉，他一拳砸在庄不平的脸上沉声问道：“这是你一个人的心思，还是全军将士的看法？”
　　庄不平跪在地上，不顾脸上的血声泪俱下道：“大帅，难道您还没有发现，陛下在刻意孤立我们这些西凉旧部吗？就因为我们军功太甚！穆骁大将军灭梁，灭燕，如此大功不过得了个梁国公的爵位。
　　您斩杀北梁铁骑三十余万，一路横扫梁地，亲自带回了梁帝的头颅，最后却只能得个区区侯爵，派到边境戍守，终年不得还乡。就是如此，朝堂上那些文官还戳您的脊梁骨，说您杀戮过甚，天怒人怨，陛下可曾为您说过一句话？
　　您去打听打听，天下人都是怎么说您，怎么说我弋阳军的？我们这些从西凉出来的老兵哪一个不盼望着早日荣归故里？我们为大晋流了那么多血，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们？”
　　薛彻无言以对，他明知道这样猜度皇帝非臣子所为，可是他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因为庄不平说的都是事实。
　　“你起来吧！”
　　庄不平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泪拱手道：“大帅，我们这帮兄弟从西凉就跟您出生入死，而今，旧部里最年轻的也有三十好几了，等再过几年，那些老兄弟一个个都拎不起刀子了，我们弋阳军可就真的完了。唯有早日选择明主，才能改变这种被动的局面啊。”
　　薛彻摆摆手“你出去吧，此事容我好好想想。”
　　庄不平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失望，他应了一声，刚打开房门，门外一个婢女就惊呼一声，手里的水盆掉落在地上，热水洒了一地。
　　婢女连忙跪在地上请罪，庄不平脸色阴沉“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奴婢是过来伺候大将军的，什么也没听到！”
　　庄不平看向薛彻，薛彻扫了一眼淡淡道：“窃听者，死！”话音刚落，庄不平腰间的横刀便出了鞘，寒光一闪，大团鲜血喷溅了他一身，婢女躺在血泊里，连一声惨嚎都没有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