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子虽狡狯，却并不狷狂，或许是少年人装老成的表现罢了？麻老拓拔转马头，心底生出一丝不舍。
　　在朝廷的文书，邸报上归胡儿被写得忠义无双，朝廷对归胡儿更是恩同再造，可是……
　　同样是东归之人的他很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不是眼看要饿死，谁会想着内附，千里迢迢，九死一生？
　　绝大多数人根本没什么家国之念，哪里能填饱肚皮，哪里就是乐土，活不下去了，就逃，祖祖辈辈都为活下去苦苦挣扎。
　　哪里的野狗不吃人？十年前，父母带着他姊妹六人千里东归，上路前说的这句话，被血淋淋的事实证明，刻骨铭心。
　　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当入土为安都是一种奢望，活如行尸走肉，死为野狗之食的时候，除了苟延残喘，还能想什么？
　　汉家衣冠？胡服剃发？谁他娘的想起过这些事儿过？
　　这少年即便是在关外家境殷实，这一路走来，境况也……
　　这两年来，不少在叶尔羌汗国有了一定根基的汉人也开始内附，胡人每逢天灾，内乱，都会先拿汉人开刀，连续几年的白灾，出现大规模内附并不奇怪。但能走到嘉峪关的十不存二三，就算是进了关，也不过是……
　　再想下去，就有些大逆不道了，麻老拓收拾住心思，同时勒住战马，转身看向少年，却发现少年并未离去，还在那里发呆。
　　“此去悬壁墩还有三四十里路，匪盗横行，你千里内附，走到这里不容易，在最后关头丢了小命，实在不划算，不如跟我们同行吧，接应到瞿百户一起入关，算你个……俺能给你弄张文书，只是……”麻老拓终究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哈哈，老麻，你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婆婆妈妈了？”杨书青也是自怀心思，这个胡奴儿激起了他很大的好奇心，随大人到肃州府以来，他见过，安置过不少归胡儿，却是第一次见到少年这般人物，浑身上下都透着怪异。
　　虽然少年表现出来的狡狯让他不喜，甚至因某些说不出的感觉，让他存有戒心，但耐不住好奇，他不想就这样放弃，只是碍于老麻的面子，没有先开口挽留。
　　真要让少年走叩关求附的路，峪泉大营那一关就算是不要了他的命，出来时，也同其他人一样，行尸走肉一般了。现在见老麻开口，赶紧顺坡下驴道：“这世道，不管是嘉峪关边军还是肃州军户，至少能吃饱饭，不至于饿死。难不成认识几个字，就想癞蛤蟆屁吃？小子，你愿意不愿意入军籍？愿意的话，某和老麻都能给你个文书。”
　　当兵？还当兵？
　　铁浩为弄巧成拙后悔了一会儿，随即释然，他从来不会让后悔这玩意儿耽误太长时间，只不过是发了下呆，却陡见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心底不由大喜。只是……
　　曾经的从军行让他很怀念那些日子，可是，怀念并不代表他想再过一次那样的生活，毕竟，虽然身体返老还童了，他心底的沧桑却不会被格式化。而且，似乎有什么没想起来的事情让他踌躇起来。
　　还是没有完全接受现实？铁浩心底重新审视了一下自己。
　　应该不是，貌似从雪幕出来的瞬间，他就已经接受了一切。对，是这个！好像从很多史料，小说中都有描述，有明一朝，土木之变以后，军人的地位就急剧下降。到明末几乎奴仆一般的存在。
　　找到了犹豫的原因，铁浩念由心生道：“现在是哪一年？哪个皇帝？”
　　果然是化外胡奴，居然不知甲子！就这刚才还冒充士人？！
　　铁浩没想到这“白痴”般一问，让麻杨二人少了不少戒心。
　　杨书青强忍着笑朝东拱了下下手，道：“当今皇帝大行，圣天子临朝，为天启七年，岁在丙寅。”
　　“今天是十月既望，你不是每逢朔望都要遥拜故土吗？昨天可曾沐浴焚香？”麻老拓半真半假的接了一句，和老杨对视一眼，大笑起来。
　　诸军看到两位老大捧腹大笑，不管听明白没听明白，也都跟着哄笑。
　　靠，不是吧？天启七年？木匠皇帝？而且……这伙计貌似已经嗝屁着凉，上吊那伙计就当老大了！天呐，老子怎么这么命苦？
　　铁浩可是笑不出来，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这句话对于大多数人只是一句俗语，对于曾在非洲维和部队待过的他可是深知这句话的真谛。
　　穿越到乱世当兵？铁浩有些不寒而栗，忍不住想拍马就逃！
　　嗯？嗯！娘的，貌似在乱世，当兵才更安全一些？铁浩猛然警醒！强笑遮掩一下，道：“塞外久已断绝消息，让诸位见笑了，既如此，小子恭敬不如从命，谢过两位大叔了，人情待容后补。”
　　“好！这是俺游击衙门的腰牌，待进关后，给你补入籍文书。”麻老拓见铁浩答应，赶紧调转马头，抢先一步，把一块小木牌递给了他。
　　嗯？这厮今天怎么不跟老子争了？拍了拍铁浩肩膀，示意他跟上，却发现老杨连动都没动，一点也没有跟他抢人的意思，不由暗自奇怪。
　　杨书青可不是突然间明白了高风亮节的含义，而是他刚才不经意发现这少年听到年号时，差点想跑的小动作。这让他心底又多了一丝疑虑，踌躇间，老麻已经把事弄利索了。
　　…………
　　…………
　　看来是没有逃生的希望了。
　　瞿荆将断刀扔掉，从马背上滑落在地，松开缰绳，在“骆驼”屁股上拍了两下，想要把马赶走。
　　还不错吧，依山傍水，埋骨于此也算是个不错的归宿，伸手到贴身夹衣里掏出那宝贝，捡起块儿石头，准备毁掉它。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瞿荆直到这时才想清楚，完全是自己在作死！
　　原本好端端的潜伏在吐鲁番，且作为汉人，他拥有了其他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地位，很多重要情报更是能很轻松地得到，交到副千户手中，尽管其中原由不足为外人道。
　　数月前，阿卜杜拉提甫汗亲征伊犁河谷。锦衣玉食，夜夜笙歌的瞿荆静极思动，竟然撺掇着王子速檀阿合木随军出征，巩乃斯草原一场大战，大败准噶尔汗国军队，一举控制了伊犁河谷。
　　大汗大喜，犒赏三军，不管捞没捞着点军功，速檀阿合木毕竟是王子，封赏甚厚，恰逢仲秋节，瞿荆一个人在异族军中，人家根本不知这是个什么日子，更平添了他不少家国情结。
　　速檀阿合木为了安抚他，携醇酒美人带他天山打猎，踏雪观湖，倒是开解了不少，酒至酣处，瞿荆胸腋大开，迎风狼啸，却引发了一场雪崩！
　　这场雪崩说来也怪，非但没造成什么损失，反而自九天之外降下一枚至宝！
　　速檀阿合木是个小性子，得了宝贝后，唯恐走漏风声，连夜秉明父汗率本部回师吐鲁番，甚至连王城都没进，只派人送礼物给母妃之后，又昼夜兼程赶回了封地哈密。要知道，他持宠耍赖，好几年都不愿意离开王城。也可见对这宝贝痴迷到了什么地步。甚至连包裹宝贝的两块布都不轻易让人看！尽管瞿荆一再不信那两块布是包裹宝贝用的，倒是像……最终瞿荆没说出口，速檀阿合木对宝贝爱不释手，也没有再追问。
　　几乎是习惯，瞿荆在得宝之初，就把情报送了出去，原本以为和以前一样，送出去后就没了下文，不料，几天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副千户竟然亲自找到他，带来了指挥同知大人的密令！字里行间甚至有厂公的意思，只要宝贝归京，可给他父亲平反，追赠，复其良家身份，保一个功名出身！
　　桩桩件件都直击瞿荆要害！忍辱负重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光复门庭么？尽管速檀阿合木对他恩深义重，可……老子是男子汉大丈夫啊！稍一犹豫，他就答应了副千户。
　　去我纨绔衣，着我战时装！尽管同袍送来的鸳鸯战袄已经不能称为战服了，甚至还有虱子出没，但热血沸腾的瞿荆没有嫌弃，反而甘之如饴。
　　计划很顺利，只是副千户和他都忽略了速檀阿合木对宝贝的热情，刚到手没多久，就被发现了，出城前，潜伏的锦衣卫战死了不少，甚至连副千户都以身殉国（宝）！出城后，接应他的嘉峪关游击衙门原本的袍泽更是全军覆没，速檀阿合木甚至派出了昂错亲自追杀他。
　　若非诈降偷袭了那厮一刀，瞿荆都不敢想自己能不能窜进莽莽祁连山。
　　或许速檀阿合木还念些情分？以昂错的战力，那一刀，顶多让他损失四成战力，只是，两年多的锦衣玉食，夜夜笙歌，瞿荆早已经不复当年之勇，昂错捏死他，跟碾死只蚂蚁差不多，却一路上都没有下杀手，更是在出山之前撇下他回身去杀那个胡奴儿。唉，悔呀，可是，这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卖！
　　王子府剩下的三个护卫在讨赖河边追上他的时候，现在想想，似乎还是没有下死手的样子，可自己却吃了猪油蒙了心，花言巧语中笑里藏刀，将三人悉数砍翻。一个护卫临死之前告诉他，王子要把他活着带回去，可不知道是谁，早已经把他携宝东逃的事情宣扬的天下皆知！不言自明，与其说昂错在追杀他，不如说是在“保护”他！
　　杀人之后还有些不相信，可随后追杀他的不仅仅是鞑子游骑，更是有几帮悍匪。
　　悍匪？
　　呵呵，老子眼不瘸！谁家悍匪能用制式统一的绣春刀？
　　几路人马混战，倒是给了他一线生机，可是，追兵中不乏心机深沉之辈，骆驼被他们射伤了，血拼了两个觑空杀上来的悍匪之后，瞿荆已经是人困马乏，强弩之末，后面的厮杀已经结束，十几个悍匪正不慌不忙打扫战场，向他逼了过来。到此时，他终于想“透彻”了一切，能做的只剩下把骆驼赶走，留一条生路，然后毁宝自焚！
　　这一河滩的枯黄芦苇，应该能焚烧不少世间得罪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