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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纪二四一年(原武康三年),二月初二,南华戍关军破赤霞关,五年战争起。
——《华夏格胡史集·北夏卷·五年战争史(第二次华夏战争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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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阵中间分出条缝隙,五名长盾步兵一字排开,在魏无烬的带领下护送于刚走到大营粮仓门前。
营仓内传出一个高亢的声音:“走近些!”
紧接着便是一连串高喊声:
“走近点,看不见!”
“滚出来,别躲在后面!”
……
于刚怯懦地看着魏无烬,不敢离远一步,他此刻安危都系这位步兵旅帅手上。
“再往前走一段。”魏无烬对五名长盾步兵道。
于刚没敢吭声,只能跟着向前移。
“人给你们带到了!”魏无烬朝营仓大喊,“先说好,只问事,别有其他动作!”
营仓那头没人接话,毕竟是帮乌合之众,兴许还没选出头目。
“怎么不回话,有没有个领头的,有就吱个声!”魏无烬不耐烦地喊。
“我来问!”一中等身材的男子应声道,他只身走出营仓,在距魏无烬等人两丈远处停下。魏无烬认得这人,是自己的同乡曹获。
魏无烬瞪眼看着曹获,心中百感交集,而曹获只是瞥了他一眼,随后便望向缩在长盾后面的于刚,大声揶揄道:“于粮监,你总算来了,说说吧,这营仓的粮食都被你鼓捣到哪儿去了?”
见对方就来一人,还不携兵刃,于刚气壮三分,提起嗓子道:“我从未贪墨军粮,是……是总营一直没给锦门营送补给!”他不仅是对曹获讲,也是对营仓里的人讲。
“放你娘的屁!”营仓里传来声回应,接着又是一阵杂乱的咒骂声。
曹获抬起右手,用拇指向身后指了指,像是在说这也是他的回应。
于刚倏地大呼:“我于刚对天起誓!从去年冬月开始,总营就没给咱送过补给了!”
曹获凛声问他:“冬月都没送了,那这两个月来大家吃的是什么?”
于刚解释说:“补给是按大营编制人数算的,锦门营未达满编,有两成空缺,所以每月来的补给都能富余出一些,近两个多月我们吃的都是之前的余粮。”
“你说没送就没送?拿出证据来!”曹获质疑道。
提到证据,于刚瞬间来了底气:“粮食出入会在仓簿上记录,可以……”
“休想用仓簿敷衍!”曹获厉声打断他,“管粮食的就那么几个人,谁知道你们有没有串通作假?”
“那粮车呢?自雪季开始起,你们谁见粮车来过?”于刚又道。
锦门营有两千五百人驻扎,补给规模不小,每次粮车到营,参与卸粮、搬粮的就好几十人,其阵仗之大,不可能看不见。
于刚继续说:“粮车都是总营负责押送,我有什么本事能让总营的押粮官听我的话?”
曹获仔细一想,确实许久未见粮车来过,于是说:“行,姑且相信你的话,但是总营断我们的粮总得有个说法吧,这里是边关最前线,不给饭吃要兄弟们怎么守,你是粮监,肯定知道其中缘由。”
于刚有苦难言,自断粮起,他给总营写了不下十封催函,可每次总营都是叫他耐心等,既不解释断粮缘由,也不告诉他要等到多久。此刻的他是多么想痛快嚎上一句:“我他娘的也不知道!”
“总营调配出了点问题……你们不用担心,补给很快就会到。”于刚支吾言道。
“很快是什么时候?”曹获追问。
于刚想到竺万青交代的话,回答道:“二月初五。”
曹获半信半疑,大声问:“明日就是二月了,何以保证初五有粮送到?”
于刚懵住了,本来就是糊弄人的话,他怎知如何保证。
见于刚含糊半天都吐不出个字来,魏无烬接过话道:“之前讲好的,我把人带到,你们就让伙房的兄弟进仓搬粮,别说话不算数。”
“话还没问完,你着什么急?”曹获顶了魏无烬了一句。
“曹获,你别太过分!”魏无烬喝道,“说好的人带到就搬粮,你要是问个没完,全营将士还得饿着等你不成!”
曹获打量着魏无烬的表情,冷言质问:“怎么,编不下去,恼羞成怒了?”
魏无烬一脸铁青,登时语噎。
曹获又转头瞪向于刚:“于粮监,我重新问一遍,你如何保证大伙儿能在五天后见到粮食?这粮食是总营送来的还是周边县府送来的,你可有文书或信函佐证?”
于刚答不上来,他甚至不敢直视曹获的眼睛。事已至此,真相不言自明,曹获大怒:“原来如此,差点上了你们这些狗日的当!”言罢转身离去,两边重回僵局。
不一会儿,天色骤变,鹅毛大雪纷扬落下。大营空地上、营房瓦顶上和士兵甲胄上均披起细细白纱,凄凉无比。
于刚见谈判破裂,自己又不堪受冻,欲退回议事堂。魏无烬不好阻拦,还安排两名士兵护送。
右旅帅梁士均见状颇为不满,凭什么自己和手下将士就要在风雪中白白挨冻?他找到魏无烬,提议直接攻占营仓,速战速决。魏无烬断然拒绝,声称诉诸武力只会恶化局势。因军阵里有一半士兵归魏无烬指挥,梁士均无法在对方不配合的情况下行动,唯有竭力劝说,可越劝说魏无烬的态度就越坚定,急得梁士均跳脚瞪眼。
正当二人吵得不可开交之际,营仓那头突然又表示想重启谈判。谈判代表依然是曹获,他简明扼要的提出新诉求——允许营仓内这些人离营,自谋生路。
这个诉求甚是离谱,相当于是变相地允许他们逃军。
“这他娘的怎么行?一旦放这帮闹事的走了,没闹事的也会跟着走的!”梁士均没好气地对魏无烬说,“奉明,你就听我的,咱直接攻进去,快刀斩乱麻,摁死这帮孙子!”
“不行,我坚决不赞同!”魏无烬再一次拒绝。
“那你说,我们眼下该怎么办?”梁士均咬牙抱怨道。
“把他们的诉求汇报给师帅,让师帅拿主意。”魏无烬说。
“师帅绝不会同意的!”梁士均断然喝道。
“那也要听他亲口说不同意才行,不能靠你我在这里瞎猜。”魏无烬坚持道。
梁士均拗不过,只好随魏无烬来到议事堂。听完二人的汇报,竺万青气得脸色发紫,破口大骂:“你们两个是不是没长脑子!他们在军营里都如此放肆,本帅能放他们出去吗,放出去得祸害多少百姓!”
他其实还有一句话没说——“如此数量的非战减员我该如何向上级交代?”
梁士均顺势接言:“师帅,您说得没错,这帮人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属下提议直接攻占营仓,将他们都关进牢房,一一论罪!”
“万万不可动武!师帅,万万不可啊!”魏无烬连忙反对。
“有何不可?”梁士均怒目瞪向魏无烬,“又不是没给这帮孙子机会,是他们得寸进尺!论军法,他们全都得掉脑袋!”
“眼下重要的是控制住局势、不激化冲突,而非论军法!”魏无烬竭力解释道。
“你还好意思说局势?”梁士均倏地咆哮起来,“现在的局势就是,我的人在外面白白受冻,而这群王八蛋却缩在营仓里,风吹不着雪挨不着!明明是这群王八蛋闹事,他们却舒舒服服的,这公平吗!”
“眼下局势不能以公不公平论断。”魏无烬又道。
梁士均怒极反笑:“好好好,不论军法,不讲公平,那请问魏旅帅,你口中的‘局势’到底是什么!你来教下我,这个‘局势’该怎么论?”
魏无烬皱眉叹道:“长峰,你知道营仓里有多少是你步兵右旅的人吗?”
梁士均以为魏无烬指责他管教下属不严,反呛一句:“怎么,里面就没你左旅的人了?”
“唉,我不是这个意思……”魏无烬抱拳望向竺万青,“师帅,如您所见,营仓内外都是锦门营的兵,不少还是同旅的弟兄,刀剑无眼,咱不能手足相残啊!”
梁士均不以为然,理直气壮地说:“就算是同营的兵,那也得先是个兵!当兵要忠于上级、服从命令,不听命令的就不是弟兄,若还敢要闹事,那就是贼!是匪!”说着,他也朝竺万青抱起拳,“师帅,眼下应当机立断,切不可有妇人之仁,从早上到现在,列阵的将士们粒米未进,再这么耗下去军心会垮的!”
整个议事堂都在等竺万青表态,而他却神色凝重,踱步不言,良久后才停步问魏无烬:“奉明,当务之急是让伙房有食材做饭,你有更好的法子吗?”
魏无烬答不上来,他确实想不出比强攻更直接的办法,也清楚师帅不会同意哗乱士兵离营。
竺万青又望向其他人,朗声道:“你们呢?谁有更好的办法,本帅要听实打实的建议。”
议事堂内鸦雀无声,直到一声高喝从门口传来:“师帅,强攻是下策,下策中的下策!”
众人齐看过去,只见左谦裕跨过门槛,疾步行至大堂中间。他一对星目坚定毅然,昂首挺胸,洪声说道:“师帅,营仓坚如碉楼,易守难攻,唯仓门可入,然仓门狭窄,无法列阵包围,人数优势发挥不出,必陷正面硬搏之局,死伤难料。此外,正如魏旅帅所言,两边是同袍战友,不仅有同旅同队的,还有同县同乡、甚至同姓同族的,同室操戈,情理难容。这些人之所以闹事,只因口粮不足而恐慌,此乃症结所在,我们万不可武断地视他们为反贼!”
左谦裕条理清晰,分析得鞭辟入里,听得魏无烬暗暗叫好。梁士均虽有不悦,可也找不到反驳的依据,尤其是关于攻打营仓的部分。堂内其他人也都心服首肯,唯独竺万青面色紧绷,气恼骂道:“本帅都讲了,要听建议,不是意见和牢骚!”
“师帅,只要能寻得粮食补仓,就能破局。”左谦裕回道。
竺万青登时大喝:“这还需你说!你告诉我,哪里还能调来粮食?”
一直缄默的于刚也插言:“左旅帅,从冬月开始总营就断了我们的补给,你是忘了,还是故意要戏耍大家啊?”
“谁说一定要从总营调粮食?”左谦裕反问于刚。
“郡府也问过,没有粮食,周边各县更没有,只有乞食的饥民。”于刚回应左谦裕。
“你还漏了个地方。”左谦裕剑指朔北,赫然道,“赤霞关有,夏族大营里有。”
于刚面如土色,颤声问:“左旅帅……你要作甚,是要攻打赤霞关吗?”
左谦裕转身望向竺万青:“师帅,经过这两日的密切探查,属下已探查出敌营的巡逻部署。斥候旅有把握在不惊岗哨的情况下潜入,只需五百名步卒埋伏于谷道,待斥候旅打开关隘城门,一举攻入,便可拿下赤霞关!”
或许真是被逼到绝境了,这一回竺万青竟没有当场反对。不过堂内其他人都以为左谦裕疯了,直到左谦裕详细道出城墙破损一事,众人才恍然大悟,一片哗然。
于刚控诉道:“左谦裕,你这是在搬弄是非,大原和北夏并未交战,何来‘敌军’一说?”他也望向竺万青,“师帅,今日之乱只是锦门营的内部事,咱可别搅成两族人的矛盾啊……”
“此言差矣!”步兵中旅帅李肃插言,他怒斥于刚,“圣人云,十世之仇犹可报,夏贼侵我国土,屠我百姓,这才过了多少年,此等国仇家恨,于粮监忘得可真快啊!”
李肃是锦山郡人,父亲和两个妹妹都死于北夏南侵,对夏族人有刻骨的仇恨。
突如其来的指责把于刚气得够呛,他努力控制住情绪,不与李肃争辩,而是耐心等待竺万青的决定。
竺万青扫视观察众人表情,又问另外两名旅帅:“你二人怎么看?”
梁士均先答,言中带着讥讽:“回师帅,属下不敢妄论攻伐之事,只惊叹于左旅帅威武,用这么点兵力就能攻破赤霞关。”
魏无烬虽也反对,言语却厚道了不少,他道:“师帅,左旅帅也是想为锦门营纾困,方法固然过激,起心是好的。”
竺万青又将目光移到左谦裕身上,凛声说:“伯骁,本帅佩服你的韧劲,但你知不知道,攻打赤霞关会陷整营将士于不义。”
“属下愚钝,请师帅提点。”左谦裕躬身抱拳道。
“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竺万青低喝道,“行,本帅就和你论一论,大道理就不说了,就说军法和军纪。锦门营的职责是防守边境,没有主动攻伐之权,只有当总营军令和调兵虎符都到时,才可以出兵。擅自动兵的后果就是,我们在场的所有人都得掉脑袋!”
“敢问师帅,我们身负戍边重任,锦门关失守是否亦是死罪?”左谦裕反问竺万青。
“守城不利,当然是死罪。”竺万青回道。
左谦裕又看向于刚:“那请问于粮监,营中余粮还够撑几日?”
于刚小声道:“大约七日……”
左谦裕进而追问:“七日之后我们该怎么办,县府、郡府或是总营,可有一方能在粮尽之前送来补给?”
于刚低下头说:“我不知道……”
“很好!”左谦裕抬眼扫向众将,正颜厉色道:“诸位,余粮仅够七日,补给又遥遥无期,就算今日的哗乱能压下去,明日还会有的。粮食问题一日不解,将士们的心就一日不安,都无需待到粮食耗尽,锦门营就会变成个空架子,届时夏军乘虚而入,锦门关必然失守。如此一来,百姓不仅要忍受饥饿折磨,还要惨遭夏人蹂躏,同样是死罪,我左谦裕绝不接受因失守而死!”
这一番论述登时唤醒了众人的血性,中旅帅李肃率先发言,铿然说:“师帅,属下赞同伯骁的提议,愿带中旅的将士埋伏于谷道,配合斥候旅拿下赤霞关!”
魏无烬紧跟附和:“师帅,锦门关乃边境前线,不可溃散,苦等无果,确实不如放手一搏。”
就连之前出言讽刺的梁士均也悍然点头,表示支持。
然而竺万青此时却两眼紧闭,不发一言。议事堂里的空气随着他的沉默而凝固,仿佛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竺万青不是没有家国情怀,更不缺民族血性,他之所以迟迟不下决定,除了担心军法惩戒,更不愿见到南北两族再起纷争。在场诸将中,只有他亲历过华夏战争,当年齐硕桥带兵抗夏,他是军中骑兵队帅,参与过诸多重要战役,看尽了伏尸百万、血流千里的惨状。就他队中的二十五个弟兄,除他自己外,仅有三人活到战争结束,牺牲的人里也仅有六人得以全尸安葬。
当然,竺万青也不愚笨,他深知眼下严峻局势,诚如左谦裕所析,总营和郡府都指不上,不在粮尽之前先发制人,就只能在粮尽之后被夏军肆虐。
正当纠结之际,于刚小步凑了过来,低语提醒道:“师帅,您别忘了,韩旅帅可是去总营搬救兵了。”
竺万青倏地缓过神,是啊,如果韩振能带来总营的援军,不仅能弹压哗乱,搞不好还能带来补给。不过韩振何时能归仍犹未可知,思索再三,他最终决定道:“众将听令,以一日为限,若一日之内韩振未回大营或是未带来纾困之法,则攻打赤霞关。”
大石落地,众人齐声呼道:“遵命!”
左谦裕继续请示:“师帅,眼下哗乱未止,请允许属下以此令与营仓交涉,至少将今日的口粮调出来。”
竺万青点点头,以示同意。
左谦裕立即奔出议事堂,赶至营仓,他卸下银雀剑,插于雪地,只身走向营仓大门。
面对气势汹汹的哗变士兵,左谦裕慷慨陈词,努力让这些人明白内部僵持不是解法,只有齐心攻下赤霞关、夺取夏营粮仓才是出路。仓内士兵们纷纷被他说动,对峙暂缓,当日口粮也顺利调出。
十二个时辰稍纵即逝,众人没有等来韩振归营,竺万青只好履行承诺,命左谦裕的斥候旅为先锋,潜入赤霞关,魏无烬和李肃的步兵旅于谷道等候,伺机攻城。
是夜,左谦裕点出两队弓手,派往辛字、庚字观测位就绪,自己亲率一百黑衣死士,埋伏于城墙裂口二十丈外。弓手拉弦齐射,击毙谯楼哨兵和墙外修缮工匠,百名死士动如脱兔,成一字长队,如枪矛一般直插裂口。
正如左谦裕判断一样,城墙内侧仅有十余名涣散夏兵把守,三两下便制服。随后,死士队伍一分为二,一队焚烧营中武库,一队去开关隘城门。左谦裕独自奔上城楼,见敌营星火点亮,忽地蔓延开来,好似一团红日浮出地面。也是此时,城下开门的信号传来,他随即掏出号箭头,射向空中。
谷道中一千步卒见令出动,从城门灌入。不一阵,只见夏军大营人喊马嘶,溃败不堪。不过两个时辰,胜负已定。
武康三年二月初二凌晨,上原戍关军以十九死、三十七伤的微弱代价攻克赤霞雄关。夏军阵亡六百余人,卒长及以上军官阵亡七人(含主帅王进)、被俘四人,因下山的道路被积雪封堵,溃逃的士兵散入林海雪原,冻的冻死,饿的饿死,幸存下来的不足三成。
这是南华自姜王朝以来首次攻破赤霞关。而这一年,左谦裕仅二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