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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秋风呼啦啦地卷来,稀疏的梧桐树叶打着旋儿飞向各处。华灯高照,不少人还在奔波或是追逐着,为了执念或是为了梦想。暂歇之后是沉沉的睡意,我需要好好睡一觉,虽然此时我有太多问题想问晓晓,但我不去想了。在茶庄的时候,我就不再想掌控我的身体,我的身体强壮如马,他想驻足就驻足,想飞奔就飞奔。我在那儿斜靠着沙发打盹儿,不需要解释,她俩明白我已力倦神疲。我也只想飞快地拥有一张香软的大床,让那厚实的棉被将我淹没,让那新曝的阳光的味道把我吞噬,让那幻想了无数日夜的温存在一夕释放。
不知是哪双手把我的胳臂攥得紧紧,好像我的两只胳膊都被攥了紧,我任由她们摆布,像是醉后瘫软的样子。这时,我放空内心,眼耳鼻舌都放逐云端之上。之后不久,我便躺在了一张床上,我很想找来眼睛看看身处何处,但此时的安适如我所想,我就懒得多此一举了。须臾,我感受到我的双脚被解放了,脚光溜溜的,此时应该暴露在她的眼前。她会不会用手去抚摸这双踏过了几十座山几十道水的脚呢?一阵温热与冰凉滑过,我的脚娇舒地动了动,像是得到了爱抚一般。脚底应该磨出了新茧,虽然不太厚实,但这足以作为功绩,足以赞叹。如果她的双目饱含温情地望着脚掌,便会发现在里内庭穴至涌泉穴之间,有一道深深的疤痕。这道疤痕如丘壑,是那样突兀与怪异。她会猜想嵌入这血肉中的故事吗?我也遗忘了这故事许多年。在我十多岁时,家里百来见方的泥塘里的莲藕经过多年的生长是又白有胖。大人们在秋凉之时抽干了塘水,挥着家伙起劲地挖着。我闲来无事,跳进泥塘中摸鱼。鱼还真不少,在我的腿脚间、荷叶间乱窜,我伸手进浅水中只一抓,便有三两只鱼儿卡在指缝间。我找了一只盆,不停地抓,不停地放,盆里不多时便挤满了鱼,它们摆尾拍水的声音比抽水机的轰鸣声音还要大。而当我准备满载而归时,我的脚掌踩到了一个尖尖的东西,没有痛的感觉。等我又挪了三四步,看到浑黄的塘水冒出了一缕缕血色,我慌张地淌上岸,血沁满了脚掌,疼痛也渐渐袭来。我瘸着走回家,在衣兜里翻出了一团纤维囊并直接按在伤口处。血是止住了,但不停地走动总是把伤口扯开,不时又会流出血来。终于在有一天,脚底肿胀得像被蜂子蜇了一般,人也昏昏沉沉,浑身乏力。母亲请了村里的大夫给我瞧了瞧,我从此便对打针有了阴影。那大夫取出一根细长的针,在我的手腕处只一挑,这痛瞬间让我的泪水决堤,眼泪流得比血还多,似乎只有这样,流出的血才会感受到平衡。而之后屁股上又是一痛,幸好比较短暂,但也让我懵睡了大半天。依稀听见大夫和我母亲说,得多吃几天药,不然以后瘸了可就难办了。那次,我见到了各色的药丸,红的、绿的、白的、黑的、褐的,一次吃一小把,五味杂陈,内心还要满怀希冀地祈祷:“药啊,得把我的脚治好啊!治好了之后,我就……”我没有想到之后如何,也没了之后。药没吃完,脚就好了,母亲似乎是不敢确定,监督我把药片一颗不剩地吃完。那时,有很多人抚摸过我的脚掌,他们听着母亲重复着大夫的话语,发出声声的怜惜,好似我真的就成了瘸子。而时隔多年,终于又有人去关注他,触碰他,给他别样的温暖。
手并没有停留于昔日的伤痕之上,而是褪去了我的衣裤,我瞬间像是来到了四月的橘子花海之中。这种沁人心脾的花香带着甜津津的味道,让人恍如蜜蜂,不停地往花海深入去寻觅,往花蕊的最里头采摘。该清醒的时刻来临,没有假装,没有刻意,也不需要话语。翌日阳光洒在窗台上,我看到她眸子中闪烁着的金光。我想问什么,似乎又不好开口。此时的安逸和未来的现实之间会爆发着不小的战役,而不管哪方胜利,我都会焦头烂额,索性不去理会,把这觉睡得更久些。
我挨到午时才起床。衣物叠放在床头柜上。我穿戴整齐,走到客厅,晓晓在沙发上小憩。从装修风格来看,这房子已有些年头了,但家居陈设还是颇为精致。我一屁股坐在她旁边,还故意在柔软的沙发上颠了颠,有点像是在骑马奔腾。我看了看她,她正好睁着大大的眼睛看我,她丝发散落了一绺儿在眼前。我一颠一颠地对着她挤眉弄眼,瞬间一个抱枕直接把我砸翻。她直接扑了过来,双手卡住了我的脖子。我能感受到她寄存在我脖子上的微弱的力量,她看着我的大眼睛从那一绺儿丝发中透出凶光来。我对着在两个人的呼吸间摆来摆去的丝发吹了口气,丝发贴上了她的脸。她瞬间松开了手,我也乘机坐了起来。她理了理丝发,不再看我,似乎是真有点生气了。我把她的手捉了过来,不解地问:“秦晓晓,怎么了?我哪里得罪你了吗?”她看着我无辜的样子,脸色终于柔和了。她一把靠过来,把我搂得紧紧,这让我一时如云里雾里。她说:“小花生,我妈最近不舒服,我要带她上医院,我得照顾她一阵子……”“咋回事?不是之前好好的吗?”上次去她家,我看到她的母亲气色还是非常不错的,也没听到她提及她母亲的事儿。“不知道。”她不想说什么,我也没问。她的话语我是听得真切了,相聚一夕,又得分开了,但我并不懊恼,反而有些担忧她一个人该如何照料。我似乎看到了她这柔弱的身子骨背着她的母亲,吃力地在医院里奔走着。长长的队伍中不断地挤出焦急、晕头转向和迷茫。她靠在一张椅背上疲惫地入睡,又被不时发出的呻吟声惊醒。我的内心瞬间如翻江倒海,不可名状的滋味欲从鼻孔里喷涌出来。我说:“我陪你去,我帮你一起照顾,你一个人太累了,我不同意。”她没有作声,算是默许了我的决定,或者,她也在做着什么决定,但那些,不由我想。我就看着她走到阳台,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然后到房间收拾了一通。不多时,门铃响起,我开门便瞧见了静儿急冲冲的样儿。她瞟了我一眼,没有说话,直接进屋去找晓晓。不一会儿,静儿又踏着她的高跟鞋叮叮当当地出来,当她开门准备离开的时候,她顿了顿,凝望了我一眼。我顺着她的目光上上下下仔细地检查了下自己,我疑惑地望着她,想说:“怎么回事?”她收回目光,轻摇了下头,走了。门哐当一下,关得紧紧,窗户玻璃都跟着一起抖动了。接着,我又听到她那高跟鞋敲击楼梯发出清脆的“叮当——叮当”的声响。声音渐歇,晓晓拉着那个银色手提箱出来,她递给我一串钥匙,“你来开车。”
我接过钥匙,捏住了那个翡翠挂件,这是一只玉兔,吊绳上穿着一个紫檀珠子,上面刻着一个“静”字。原来静儿是送车来了。可她为何一副气冲冲的样子?尤其是看着我的时候,那眼神似乎想把我给点着了,然后烧个殆尽直至化为烟雾而飘散。“走吧!”晓晓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挽着我的胳膊。我连忙把钥匙串放进衣兜,然后从她手里抢过行李箱。行至楼下,便见到了静儿的车歪斜地停在过道上。片刻之后,我驱车朝着晓晓的老家奔去。
沿途的诸多景和记忆不断重合,突然觉得不久前的事儿好像相隔了多年。或许是经常思量这条路,或许是曾入我梦,或许是深谙的气息带着岁月的痕迹,内心没有起伏与涟漪。晓晓躺着假寐,似乎她在乘车时总是如此。行至一个热闹的小镇,我停下车,到一个水果摊上买了一箱苹果。等我上车,晓晓睁着大眼睛望着我,似乎在问我干什么去了。我说,给丈母娘买了点水果。她“哦”了一声,表情淡淡。趁着她清醒的时刻,我说:“晓晓,我想问你问题。”“嗯。”“为何要我走到武汉呢?”“你猜?”我顿了顿,说:“不会是老和尚给你解签出的主意吧?”她突然哈哈一笑,说:“小花生,你真棒。这都被你猜到了。”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什么时候得问下静儿,看晓晓抽的是什么签。我说:“为什么叫我小花生呢?”她又呵呵一笑,说:“你是我的小菜一碟,我要吃了你。”说着,她翘了翘她的红唇,让我没来由的一阵心慌。逐年家打雁,今儿却被小雁啄了眼;多年自诩为猎人,焉知今朝却为笼中雀,悲哀啊!虽然心绪一阵激荡,但这毕竟是晓晓的玩笑了,似乎她的心情也逐渐好了起来。我问她为何不叫她哥来照顾。她说,小王是她亲哥,又不是她亲哥。我应该懂得其中的道理。可我并不懂得,至少作为亲人,在遇到大事相助照料,也是合乎情理之事。我如今还只是个外人,只能听之任之。就算是姑爷,也得有姑爷的处事之道。家长里短最伤脑筋,操心之人操碎了心,事不关己之人云淡风轻。此时想再多也无济于事,毕竟我要走的路还有冗长的距离,也不知道是否还有高山险阻或是悬崖绝壁。我看了看晓晓,内心一片安宁,此时我不是一个人,晓晓在不断地给予我勇气和力量。
熟悉的柏油,熟悉的小道,熟悉的草已蔫黄衰败。绕过花坛停下,看到她家大门半掩。晓晓冲下车,冲进了屋里。我随之后,到了她母亲的卧室,室内一片幽暗。她开了灯看见她母亲裹着被子正躺着,明亮的灯光刺眼,被子蜷缩了一下。“妈——”晓晓凑到床边叫了声。被子掀开,王阿姨一眼便看到了我,我叫了她,她面含歉意地对我说:“稀客,赶紧坐。”又对晓晓说,“赶紧去泡茶。”“妈,他不喝茶。我带你去检查。”王阿姨准备起身穿衣服,我退出房间,到车上把东西一股脑拿了下来。停留在客厅,我又看到了挂在墙上那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确实和小王有几分相像,那眉宇,那额头,似一个模子的雕刻。晓晓扶着她母亲走了出来。王阿姨脸色有些苍白,步履看上去并不虚浮,她的左手按着额头,似乎是有些眩晕或头痛。“我们先去找下曹婆吧。”王阿姨说。晓晓一顿,有些不悦地说:“找她干什么?她又不是医生。你得做个全面检查。”“只是去问下,你小时候夜里老是哭,不还是她看好的?”“妈,那不一样。”“晓晓,我只是去看看,又没说不去医院,况且去医院要抽血化验、拍片子,还得等到明天早上呢!”晓晓默不作声了,似乎是同意了她母亲的想法。我把晓晓拉到一边问:“你们说的曹婆是个什么人?赤脚医生吗?”“她有时会开点中药,但人们找她不是为了这,她是观花婆。观花你听说过吗?”我点了点头,没想到晓晓母亲竟是要去那样的地方。
我见过观花婆,而且还非常熟悉。我熟知的观花婆是我家亲房的一位小祖母。我幼时常和母亲到她家去,那时,她住在半山腰的一间土房子里,我跟着母亲要走个把钟头。我没见过小祖母观花,只是听别人说起她观花的神奇事儿。找她的人也多,似乎隔三岔五的人挤满了她的屋子,但我和母亲去她那儿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乐呵呵地在堂屋里坐着。她的牙都掉光了,因此,她说话我听得并不太清楚,我只是看她那抖动着的嘴唇,舌头在唇间跳跃,那不一样的发音,在我幼时看来是多么有趣的事。小祖母很喜欢我,我一到她家,她就拿出那个麦乳精的罐子,里面装着炒熟了的南瓜籽。她递给我,让我随便抓着吃。南瓜籽有时带点咸味,有时还有点焦糊的味,有时味道淡淡只比晒干的生籽略脆,我都吃得一丝不苟。小祖母曾想找我的母亲做她的衣钵传人,可惜我母亲学了多次就是入不了“门”。我曾问母亲是怎么入门的。她说,小祖母点了香,烧了黄纸,然后念些咒语,她只是有点晕乎乎的,怎么也不能过阴。我回忆着小祖母的模样,又对比了母亲的模样,终于找到了原因,说:“妈,你太胖了,那门太窄,你挤不进去。”似乎我的母亲也觉得确实如此,而久学不开窍也让她失去了耐心。小祖母没找到接班人,她在我读初中时的一个夜里突然去世,我再也没有到过那个半山腰。
我对晓晓说,我的一位长辈曾是观花婆,我的母亲也差点做了观花婆。晓晓面露惊讶,说很想听这故事,我也想绘声绘色地讲给她听,但迫切之事是得带她的母亲去找曹婆,我也想看看曹婆究竟是何许人。在晓晓母亲的指引下,绕了两个村庄,终于在一家庭院门口停了下来。她母亲指着那栋气派的大房子说那就是曹婆家。
曹婆正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对着一尊菩萨塑像盘腿打坐。檀香钻进鼻孔,瞬息让人安定了下来。三人没有说话,就站在客厅,等曹婆回过神来。片刻,她长吁一口气,似乎是结束了她的功课。她转头望了过来,打量了我们仨,目光停留在晓晓母亲身上,她点了点头。晓晓母亲连忙走了过去,坐在了曹婆身旁。曹婆看上去仅五十出头,并不像我的小祖母那样瘦弱得像经霜的五节芒。她的脸圆圆的,没有皱纹;头发黝黑黝黑,但我从那发根处看到了点点雪白。她穿着一身暗红绣花唐装,胸前挂着一个红绳墨绿玉雕观音。看着她,竟让我有如种沐春风的感觉。我拉着晓晓,不由自主地往沙发边靠。“曹姐,您得帮我看看,我最近头疼得厉害。”王阿姨有些急切地对曹婆说。“好,好。不要急,我先准备下。放心,没事的。”曹婆的声音清婉,竟像是从书卷气中熏陶而出的珠玉一般。不多时,她准备妥当,便只带着王阿姨进到一间内屋。我和晓晓溜到沙发上坐着,我说:“曹婆只是观花婆吗?”晓晓说:“怎么,不像吗?她家在以前可不是这样,只是这些年变好了些。”“哦?变好了?靠观花吗?”“怎么可能呢?观花能挣多少?况且也不是天天有人找。”晓晓望了望我,说,“她有个好女儿,这是她女儿给她盖的房子……唉,我有钱了,也要给我妈盖栋大房子。”说完,晓晓双手抓住我的胳膊轻摇并含情脉脉地望着我,那眸子似乎要把我装了进去。我不知说些什么,但一想到大房子,我的内心又没来由地生出慌乱。我想起了我老家那栋简陋的房子,我的祖母、父亲和母亲在那儿遥望着远方。祖父和父亲曾经粉刷的如脂如膏的墙壁如今已呈灰色,这灰色墙壁吞掉了伸进屋里的阳光,也吞掉了欲探出屋外的目光。我父母的很多表情与之水乳交融,只在星空与月夜泛着微亮。老房子的筋骨、皮肤也在衰败,暴风雨之时,家里大大小小的盆就齐上阵,像极了开染坊,不过这染料始终只着一种色调。父亲会在隔日大雨骤停之时,架着长长的梯子,爬上屋顶,换掉和他同龄的几张破碎的瓦片。这样的日子我碰到过几次。我站在屋外听着瓦片轻移之声,在楼上看着阳光突然透进,整个房子好像要从我的记忆中跳出,它似乎也想找一栋新的房子来传承它的伟业,来承载着它延续的故事。
我瞟了下内屋的门,门依旧紧闭着。客厅里听不到一点儿动静,空气显得格外凝重了些。晓晓此时正望着房顶发呆,她的双手依旧攥着我的胳膊,她应该在设计那栋别致的房子,设计那房子的一切,也在设计属于我的部分。
天色在彤云的泼洒下,金一块,红一块,青一块。等到不同的色彩最后凝聚成淡青的时候,内屋的门开了。晓晓的母亲和曹婆出来了,她俩看上去都有些疲惫。晓晓迎上去,牵着她的母亲,曹婆笑盈盈地望着我们。没有再闲聊,我们便与之告别。回去的一路,我开得特别慢,鸟群不时地从我眼前消失,飞向更远的丛林,丢下的几声呼唤落在了车上。
“今天晚上去武汉吗?”晓晓问。“不去,明天再说,晚上还有事情要做。”晓晓的母亲说。到家后,晓晓的母亲便拿出一些香和黄纸,并分成了两份,对晓晓说:“晚上,你跟我一起。”看到她俩似乎有些话要交流,我说:“你们忙,晚上我来做饭。”于是,我到厨房里捣鼓了起来。我隐约听见晓晓说了句:“什么?”然后是很长时间的沉默,我自顾自地切、炒、煎、爆,锅勺的敲击的声让我沉浸在对美味的探索之中。似乎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我在凉凉的深秋之中忙得大汗淋漓。她们母女似乎装了太多心事,举筷好似蜻蜓点水,片刻功夫就一齐停箸安排我的客房去了。我也没有太多兴致细嚼慢咽,胡乱地扒了几口,吞了几口汤结束。
月亮已升得老高,我站在院子里看桂花树叶漾起的点点清辉。偶有老鸹子从树顶飞过,停在远处的一棵棵高大的树上。门前没有行人散步,车辆也少;隔壁两家都已闭户,窗子透出变幻着各种色调的光与影。沿着小路走走吧!再往前就到了一条小河边,小路又顺着河堤在各个村庄穿梭。此处的河流如锦带,静静地流淌。灯光从不同的地方射来,让这静谧的村子的夜晚变得单薄;似乎只要有些喧嚣,黑夜就会被撕得粉碎。喧嚣在疲惫着的人的内心。饭饱茶足后,我行得慢,内心惬意时,看看花,看看草,看看落叶……入眼的一切都在一时带着新奇,俟我去问候。许多人从我身边匆匆走过,带着阵阵风,带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没有叩开鲜花,没有涂抹云霞,没有催促露珠变霜华。
及我返回,晓晓独自在门口坐。她让我早些歇息,明天要起早到医院去。我点了点头,她起身带我到客房。客房在二楼的后面,里面的家具有些年代了,尤其是衣柜的一扇门,斜斜垮垮地半吊着。那里面堆着厚薄不一的棉被,棉被上生了许多白色的小疙瘩。粉色卡通图案的被套与垫单,油漆过的绛色木床,而靠里的一面墙从顶到脚有着一道如伤疤般粗壮的水流过的褐色痕迹。我走到二楼阳台,阳台上忽闪忽闪着点点星光,在明月之时,星星都一一坠落,落在静默的人的脸上。
深夜,远处传来阵阵犬吠,楼下的大门发出轻轻的“吱呀”声,脚步声、衣裤的摩擦声逐渐变得响亮,又戛然而止。模糊不清的话语带着哽咽,片刻也安静了;脚步声似乎挪移到屋的另一角,似乎又是一片模糊的话语,但哽咽声却大了起来,似乎母女二人都在啜泣。声音时断时续,我也疲倦来袭,不知何时已沉沉入睡。恍惚间,我来到了一座高大峻峭的山峰,我在不停地往上攀登,追寻着峰顶那一抹倩影。不知爬了多久,可峰顶依然在遥远的地方。我幻想着生出了一双宽大的翅膀,瞬间就穿透了云层,峰顶也在对我仰望。而之前徘徊于那里的一抹影却不知所踪,我寻遍诸多峰峦,都无迹可寻。慢慢地,我的大翅膀开始融化散作云烟,我从高空跌落,沉入一个冰冷的深潭之中,正当我奋力挣扎出水面时,潭底一阵微光,那影儿安静地躺在那里。人清醒了过来,幽幽的亮光里夹杂着车辆低沉的马达声,已经到了黎明。楼下传来几声咳嗽,细碎的脚步声,灌热水的声音,看来晓晓的母亲很早就起床了。我不需起得太早,除了洗漱,在这清晨,没有别事可做,我只等晓晓拉开我的被子催我起床。而在我神游片刻之时,门被推开,一个身影钻进了我的被子。
天色渐渐明亮起来,雀儿也开始了奔忙。晓晓拉着我起床,嘴里嘟哝着:“都怪你。”我张着大嘴巴,看着她那乜斜的眼神,欲言又止。等一切收拾停当,晓晓的母亲已在楼下等候多时了。我泡了杯浓茶放车上,晓晓瞥了眼,没有言语。这天有点点薄雾,因而车速一直较慢,在等红绿灯时,我不自然地端起杯子吸了几口。晓晓嗔怪了一句:“不怕上火?”我透过后视镜,看到晓晓的母亲正闭着眼休息,低声说:“感谢有你!”晓晓把头撇一边假寐去了。
到了医院等检查结束,已几近午时。到下午医生诊断结束,才知道晓晓的母亲所患是神经衰弱。她的情况比较复杂,我也听得不太真切,说是可以回家调理,定期到医院检查。然后晓晓塞一大包药给我,她牵着母亲。我看到她的脸上布满了忧郁,像阳光渗不透的阴云。她让她母亲待在武汉,她住的地方有好几间空房。她的母亲摇了摇头,晓晓一个劲地劝,说先住段时间,她经常跑来跑去也非常麻烦。她母亲拗不过,只好答应暂留些时日。把母女二人送到,我就借故离开了。行至楼下,才想起车钥匙没有留下,我只得亲自送给静儿。打电话给静儿,告知了原委,她就发了个位置给我,是她上班的地方。我找到她,她正忙碌着,只是看了我一眼。我把钥匙给她,本想说声“谢谢”之类的客气话,不过转念一想,她与晓晓之间甚是亲密,我还属于见外的范畴,不如不说。我向静儿摆手,准备背着行囊离去。静儿却说:“等等,晚上一起吃个饭,我送你。”我说:“太晚了,我得睡车站了。”她连忙起身,并对我说:“走。”
静儿带我到了一家装修精致的餐厅,等菜上桌,我才发现她点的全是我上次犒劳她的菜。或许,她以为我爱吃这些菜吧!不过,味道确实比我烧得好多了,难道是为了说我手艺不精吗?她却说这里的菜虽然烹饪的不错,但食材是比不上我那儿的。我不置可否,不知道她葫芦里还卖着什么药。我对她说:“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她一愣望着我说:“有吗?”我说:“昨天你送钥匙过去,看我那眼神是啥意思?走时还气呼呼的。”她嫣然一笑,说:“想说你考虑问题简单,你又还有点眼力见。但你这点眼力见还是于事无补哦。”突然,她来了电话,我无意倾听,但她在交谈中,一直提到“奶粉”、“姑娘”,让我不由地放缓了咀嚼的速度。而听到结束,我似乎知道:静儿有个孩子。我说:“你有孩子了?多大了?”她筷子一顿,叹了口气,说:“四岁多。”我说:“那你结婚了?”她突然眼神凌厉地望着我说:“难道非要结婚才有孩子吗?”她的眼神与语言吓了我一跳。看来,她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啊!或许是曾经受过某些伤痛且刻骨铭心,她如今把那伤疤捂得严严实实,不由人窥探。我莞尔一笑,挤出一副你赢了的表情,然后相顾无言。饭讫,她载着我驶向车站,我突然想起抽签的事,便问她,上次在济云寺里抽的签如何。她却很干脆地回答:“不好,下下签。”我问她晓晓抽的是什么签,她说:“中平。”我说是不是庙里的和尚解签后,让我走到这的。静儿一乐,说:“想象力挺丰富的嘛!这事究竟为何,你得自己去问。这几天你为啥不问呢?”我内心一惊,不是因为那师父的指点又是为何?我很想马上打电话问晓晓是缘何让我行脚至武汉,有时不明就里的阴郁在内心的深入如霉菌一般迅速滋生,然后腐蚀那曾经的光鲜靓丽。“等回去再问吧。”
还未到车站,街灯已点亮,无数的灯光交织在我眼前的这片天地间,那长长的光影像是在向我挥手。我说不清楚,这一路走来,我有何成长或是收获,但我确实没有失去,要是硬要说失去的,只有这匆匆的半月有余。但这些日子与我曾经浑浑噩噩的经年而言,却是要绚丽多了。送我到站,静儿与我告别。无数灯光凝聚在她的眼眸中,她眨了眨眼,眸光顿时如夜空中闪烁的明星。我即将走进车站,玻璃映照的影里,在那远处,星光钻进了我的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