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挤了！让人喘不过气。书包里又多了三本计划之外的书，显得这拥挤比昨天更沉重了起来。
　　公交车上，许衣脑海里亮着余白那双目送的眼睛。三分得意，天然的带着几分挑衅，又充满玩味的眼睛。
　　真想给他一拳，但握紧拳头又挥不出去的那种男同学。讨厌也不是真的讨厌。只是…只是…“那我昨天熬的夜算什么？”许衣绝望地想。
　　窗外的风景轮换，过了一会儿。许衣将因为＂超重＂而不断下滑过肩头的书包带理了理，笑不自觉地在脸上荡漾开来。
　　回到家的时候，橙红的夕阳透过正正方方的窗子斜斜地，暖洋洋地在墙壁上缓慢行走。
　　把书包扔在椅子上，困倦像一张蛛网爬满许衣的全身。许衣强打着精神定了一个晚上九点提醒她起来洗澡的闹钟，便放任自己的身体躺到床上。眼皮沉重得像挂了三本书。在许衣与世界失去联系的最后一秒钟，她在心底轻轻地如同祷告般地语气说了两个字。
　　“谢谢。”
　　接着意式浓汤般的黑暗包裹着她的睡眠，许衣久违地干脆地睡着了。
　　难得做了个美梦。梦里是一片海，沙滩零散着人群。母亲带着许衣和哥哥去附近的卫生间换衣服。来之前的前两天就开始期待了，超过一个半小时的公交也不觉得远。许衣喋喋不休地跟哥哥谈论自己的计划：踏浪、踩水、用沙子画画、捡贝壳……
　　太多，太多。对小孩来讲，世界是那样新奇，新颖，还没有变成一本翻得软烂的书。每个孩子都是不同的，相似的教育还没有把他们变成同质化的产物，行为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是行为。
　　哥哥只是坐在许衣旁边静静地微笑着傻傻地看着他的妹妹。在许衣记事开始，许衣就察觉到了哥哥的不同。他说话总是很慢，也许并不慢，只是因为他的语言带着点口吃，所以显得慢吞吞的，走路也一瘸一拐的。年幼的许衣向妈妈寻求解释，妈妈一脸悲凄只说哥哥生了一场大病。
　　因为这场大病，哥哥变得钝钝的，一部分同龄的孩子因为他的缺陷不愿意带他一起玩，哥哥因为自己的缺陷不愿意带另一部分同龄人玩。许衣想，我是他妹妹，他是我哥。哥哥的世界要是没人陪他说话的话，那就我来陪他好了。所以一大一小，小的总是喋喋不休，大的总是缄默不语。许衣——爸爸、妈妈的小天使。
　　很快换好了衣服来到海边，阳光很好，在硕白的沙砾上留下深浅的脚印。靠近些，海洋像一个婴儿酣睡的摇篮，整个沙滩随着婴儿的呼吸起伏。许衣站在浪里，细润的海水摩挲她的脚掌，一起一伏之间带走脚下的流沙。许衣站在哪儿，很确定自己没有丝毫动弹，但整个人却离岸边越来越远。许衣有一种奇妙的感受，起伏的浪波才是导致她移动的罪魁祸首。退后些，又试了几次。果然，在一片海的流沙里，许衣离岸越来越远。
　　向哥哥宣告自己的发现，哥哥正专注的在沙地里刨坑然后把自己埋起来。母亲就在后面的不远处，举着相机给兄妹俩拍照。在又一次海浪里，许衣重心不稳一个踉跄跌倒在海水里——果然事先换衣服这个决定正确无比。
　　妈妈惊呼，随着许衣的起身，惊呼又变成了大笑，连带着哥哥也一起笑了起来。变成落汤鸡是一件难过的事情，但有妈妈和哥哥许衣怎么也难过不起来。心底的郁气伴随着妈妈的笑声一扫而空，许衣也痴痴地笑了起来。
　　接着一个下午许衣和哥哥都半蹲在浪边，双手摊开伸进浑浊的海水。海浪带来宝藏，在潮起潮起间，许衣抓住一个又一个贝壳。那感觉太好了——只要努力就会有所收获的话，那样努不努力都会很满足。
　　最大的惊喜在快离开时，永不停息的海浪卷起一个海螺状的贝壳送到许衣手上，不同于之前破损、崩坏的空壳，里面住着一只探头探脑的小螃蟹。小家伙挥舞着钳子使劲敲打着什么，许衣凑近了仔细听——“哒哒，哒哒……”
　　听清了才发现是《AllMyFeelingWereFake》的管弦乐器，在往手掌一看，空落落的。在许衣晃神之间，四周开始起雾，夜色明亮，一轮明月皎洁地悬挂在黯沉的天幕。妈妈消失了，哥哥也消失了。许衣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叶随海浪起伏的孤舟中，这里没有沙滩，没有岛屿，没有贝壳、螃蟹…有的只是水波荡漾的起伏海水和她。
　　闹钟响了，醒了，但不想动。总觉得要做点什么才能起来，在昏暗中等候着，在黑暗中找回自己的眼睛。对面楼的小孩又在哭，撕心裂肺的海哭一样。真烦！许衣突然感受到一股愤怒和无可奈何。不仅因为他的吵闹，还因为只有受宠溺的小孩才懂得用哭泣宣告特权。你有什么可哭的？失去一切的又不是你。但——毕竟只是小孩。
　　刚想要自嘲两句，语言没有真的出口，因为开口的时候才发现语言哽咽在喉咙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翻身的时候梦境的海风灌进眼睛，眼泪从一只眼睛砸到另一只眼睛。双眼朦胧，泪水留下纹路，直到太阳穴。那感觉好冰凉，怪不得会起雾，怪不得梦里的海风那样冷。
　　躺到闹钟不再响，才施施然起身，不想做饭，连起身烧水都觉得累。把早上没吃完的速食三明治再打开，就着纯净水。咬一下，喝一口，吃了起来。早上咬过的部分已经干了。便利店的三明治是骗小孩子的东西，图片跟实物跟本不符，只是两块干瘪的面包夹着连沙拉酱都涂不满合成肉饼。妈妈说要多吃蔬菜水果，许衣一边想着，一边咬了口昨天刚买的苹果。
　　然后洗漱，洗澡，收拾着睡觉。躺在床上的时候许衣忽然意识到结束了，补课结束了。又要回去了，真不想去上学，又不想被别人打电话问还好吗？假装没事的样子，不应该抛出一个旁人无法解决的难题，不好。同时也对那些相似的语言发腻——“不要再想了。”、“看开点。”、“一切都会好的。”……
　　每个人都是好心，但所有人都不了解。这不是简单的关乎饮食，睡眠的问题。吃到一半可以停止，睡梦里能被唤醒。许衣深陷的是意识的流沙，灵魂的沼泽。没遇到谁能靠近她的意识深处，将语言形成救援的木板。
　　我们。
　　都没有掌握彼此的语言。
　　他们又真的懂什么呢？他们不知道世界是活人的世界，享受特权的人总是下意识忽略自己拥有的特权，特别是当这项权利被大多数持有的时候。而求死之人在这条道路上没有经验可以借鉴，他们的先辈并不会留下启迪的语言，他们走着相同的道路却从未见过彼此，可笑的是他们都漂泊在同一片海洋。
　　许衣去百度搜索怎么可以无痛死亡的时候，全世界都让她好好活着，觉得一两句鼓励就可以让一个人回心转意，即使他们都清楚这个人是活不下去了才去百度这件事的。许衣在里面感到一种怪异的荒谬、嘲弄——看呀！多美好的世界，连自我了结都困难重重。看着五楼的窗户，许衣要很努力才能抑制住那种一跃而下的冲动。五楼，运气好可以一走了之，运气不好只是流血、骨折、疼痛，多不吉利的楼层。这冲动折磨得她发疯，但又不能真的说出来，说出来就变成了矫情，无病呻吟，或者那些听到发腻的语句。
　　所以所有人都不知道，或者他们知道却选择视而不见。他们看不到月球的背面，所以他们假装这个世界没有坏到无法愈合的烂疮，他们假装这个世界上没有精神的癌，没有活不下去的人。所以他们才重复的说——不要想那么多。说给许衣听，也说给自己听。世界对许衣而言不过是是灰烬的产物，遗传学里找不到她的名字，她知道，知道得不能再明了了。所谓的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只游荡的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