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湖花园的主体工程已经完工啦。总共十二栋楼房，每栋六层三个单元，原先说好建八栋的，朱老板硬是多挤出来两栋楼。于是小区的绿化区域就显得有点逼仄了。
　　这样的小区在龙城算是小规模的。但十三哥介绍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接下来得尽快完成幼儿园，垃圾站等附属工程的建设。最关键的是环境绿化，我们要在小区里硬生生地挖个人工湖出来。湖里还要建上凉亭曲桥，湖里要养起红鲤鱼，湖边还要栽上树，种上花花草草。碧湖花园吗？哪能没有湖呢？
　　十三哥站在一垛砖头上居高临下，讲解着碧湖花园的美好前景，大有指点江山的风范。脸上的十三颗麻点儿也显得更加生动啦。民工兄弟们沉醉在十三哥的演说中，无比激动的仰望着他。刘文化站在人群中一脸的庄重，像个聆听福音的教徒。只有张明亮脸上带着不以为然的笑容。
　　李包产在十三哥绘声绘色的描述下，仿佛看见了未来的碧湖，绿树环抱碧波荡漾，老人们闲庭漫步，情侣们徜徉在亭台水榭之中，孩娃们在树荫下嬉戏玩耍------
　　他想到这些情景就兴奋不已了，心中生出一股成就感。虽然他和王小麦住不上碧湖花园，但他是碧湖花园的建设者，他为这小区流下了太多的汗水，甚至手被砖头砸破，脚被钉子扎烂还流过血呢。碧湖花园的美丽也有他李包产的一份力量。他又想起火车站广告牌上的那句话：龙城是我家，建设龙城靠大家！这话说的太在理了。
　　十三哥最后一句话，把李包产从遐想中拉回现实。
　　只见十三哥指着不远处的一块空地大声说：“看！那就是未来的碧湖。”
　　众人回头一看，那块用白石灰画成猪腰子形状的地皮，还没有个篮球场大。大家纷纷摇头，发出一片嘲讽声。
　　李包产顿感失望了。张明亮撇着嘴露出一丝嘲笑
　　刘文化大声喊：“屁大块地，挖两个粪窖子还差不多。”
　　大家拍拍屁股，哄笑着散去了。
　　人工湖本来是用挖掘机挖的，可刚挖了几爪子，机器就趴窝了。从市区来了三个人，鼓捣大半天也也没修好，最后来了一辆平板车，把挖掘机拖走了。
　　不知道老板出于什么原因？没有再调挖掘机过来，改为人工挖掘了。人工挖就人工挖吧，反正民工们有的就是力气。
　　李包产，张明亮，刘文化等二十多个身强力壮的年轻民工被选中挖碧湖了，一天得干十几个小时。十三哥做了简短的战前动员说：“马上就有业主来看房了，碧湖是小区的景观，更是楼房的卖点，得尽快挖出来。兄弟们要发扬出大力流大汗的民工传统作风，争取在五天之内顺利完工。兄弟们有没有信心？”
　　大家一声都不吭。十三哥又说：“朱老板特意交代了，凡是挖湖的兄弟，每天额外补助三十块钱。”
　　大家脸上才露出笑容。
　　为了鼓舞民工们的士气，很少露面的朱老板坐着小车亲临工地了，给民工们补发了一个月的工钱，还带来一车西瓜。
　　朱老板约摸三十七八岁，头戴安全帽穿了雪白的衬衫，架着金丝眼镜。斯文的的像个白面书生，可就是一条腿有点瘸。
　　听十三哥介绍说，别看朱老板文质彬彬的，以前可是龙城的街头混混。十几岁就蹲过几年大牢，靠游戏机发家后来成立龙飞建筑公司，公司规模不大，可接的活儿却不少。他平时不来工地，主要靠项目经理，工程师，施工员和工长负责工地的各项事宜。
　　朱老板对民工兄弟们表示了亲切的慰问和诚恳的道歉。他面朝民工们，满脸堆笑：“兄弟们辛苦了！你们是碧湖花园的建设者，是龙城的建设者，也是共和国的建设者。我首先对你们表示崇高的敬意！”朱老板双手抱拳施礼。
　　十三哥站在民工们的最前面，也赶紧模仿朱老板双手抱拳回礼，一脸的谄笑。
　　“前段时间由于多方面原因，耽误了大家的工资。今天我在此向大家说声对不起！但是也请大家理解我的难处，现在的工程太难干。一个工地十多个部门卡着，建委，监理，国土局，环保局，市容局，劳动局，地震局等等。连交警都要吭一口，逮到渣土车就死命的罚。那一庙都得烧香，再加上前一段时间建材涨价，资金一时周转不灵，所以就辜负了大家的期望。现在先给大家补发一个月的工资，余下的会尽快补齐，请大家放心。你们可以问问刘工长，我也是万不得已。”朱老板说完朝十三哥歉意的看了一眼。
　　十三哥赶忙连声附和：“是咧，朱总却有苦衷，前段时间单是招待就花了好几万。眼下的社会干哪行都难，卖药的要给医院烧香，开饭馆要给工商局烧香，病人动手术要给大夫烧香，演戏的要给导演烧香，有的女演员不定还得陪睡呢，就连坐台小姐上也的给妈咪进贡，不然排不上钟。城里人管这叫潜规则，谁他娘的不潜就得出局。理解万岁，理解万岁------”十三哥嘿嘿地干笑着，显得十分卑微。
　　朱老板亲手把工钱发到了民工的手里，也不嫌民工的手脏，跟大家挨个握手，脸上的笑容更是可亲可敬。有点像电视新闻里大干部下基层慰问的场景。
　　李包产双手接过九张嘎嘎作响的百元大钞，和一个七八斤的大西瓜。一瞬间心里竟有些感动，这么大的老板一点都不摆架子，面善的很呢，咋看也不像混混出身。刘文化张着大嘴傻笑着，逮着朱老板的手抖了好一会儿。张明亮不卑不亢的接了钱，朝朱老板微笑着点点头，显得非常得体有礼貌。
　　口袋了揣了九张新票子的李包产，在未来的碧湖里挥汗如雨，一把锋利的铁锹被他舞得上下翻飞。这九张新票子给了他无穷的动力，他越干越有劲，脚下的土越挖越暄软，每一锹下去都能掘起脸盆大的一块土。他心里暗暗高兴着，钱真是个好东西，让人有信心，让人有奔头。兜里揣了钱，干活都不觉得累。
　　民工们领到工钱，工地上就闹腾起来了。个个像吃了兴奋剂，手里活不停，嘴上话也说不停。有的说要赶紧把工钱寄回家，有的说要寄回家五百，自己祸害四百。还有的说要去饭馆花一百块钱胡吃海喝一顿，不醉不归。
　　二蛋笑眯眯的和几个民工小声商议，晚上准备去火车站附近的发廊找小姐‘摔跤’，还问刘文化去不去？
　　刘文化疑惑：“啥叫摔跤？”
　　几个民工奚落他：“摔跤都不懂？你没和你对象在炕上摔过跤呀？”
　　刘文化还是没听明白。
　　二蛋解释说：“龙城的混混管男女干那事叫‘摔跤’。”
　　刘文化终于听懂了，摇摇头说：“俺不去，俺不能对不起黑妮。”
　　几个民工笑话他是二货。
　　二蛋说：“黑妮在老家呢，远水解不了近渴。你憋坏了身体可咋办？”
　　刘文化缄口不语，只顾挖土。
　　几个民工跟着起哄：“是呀，水龙头长期不用还生锈呢。可别把家伙憋坏了。”
　　有个民工说：“昨夜我起床尿尿，听到刘文化在铺上直喘粗气，仔细一看，这小子在被窝里搞‘人工降雨’呢，床单一煽一煽的，可把我乐坏了。”
　　刘文化被人揭了短，刷的一下脸红到脖子根，支支吾吾解释：“瞎说，恁瞎说，俺那是抓痒呢。俺下面被蚊子咬的痒呢------”
　　他越描越黑，羞的差点把头低到了裤裆里。直把民工们笑得东倒西歪。
　　正好桃儿挑了两桶绿豆茶送到工地，看见大伙笑得那么开心，就随口问李包产：“说啥呢？笑得跟中彩票似的。”
　　李包产红着脸不好意思回答。
　　二蛋却抢着说：“桃儿，刘文化不懂啥叫‘摔跤’？你来的正巧，你来跟他解释龙城人说‘摔跤’是啥意思？”说完笑眯眯得看着桃儿。
　　桃儿冷笑一下：“让你老婆跟他解释吧，最好手把手教他摔，你老婆是职业摔跤手。不定这会搁你炕上跟村长摔跤呢，门口还有村会计在排队呢？你老婆都快摔成教练啦。”
　　大家听到桃儿骂人跟机关枪似的，连二蛋老家的村长会计都捎带上了。都幸灾乐祸地起哄嚷嚷笑成一片。
　　只有张明亮没笑，忽然眉头紧皱本着脸。
　　二蛋原以为桃儿也不懂龙城的摔跤是啥意思，想戏弄一下桃儿，没成想弄巧成拙反被对方谩骂一通。他连忙点头哈腰向桃儿投降：“对不起桃儿！俺说错话了，俺有眼不识泰山。”
　　桃儿撇着嘴：“哼，跟我讲黑话，招子不亮，姑奶奶我啥不懂？男人叫‘尖把子’，女人叫‘花子’，脸叫‘盘儿’，眼睛叫‘招子’，刀叫‘青子’，枪叫‘喷子’，汽车叫‘轮子’，船叫‘漂子’------”
　　桃儿一口气说出了十几个龙城切口，大家听得直咂舌。张明亮也眉头舒展暗暗地笑了。
　　桃儿又追着骂了一句：“你熊货才出来几天，好意思跟我盘切口？你屁眼嗑瓜子——怎么张开口的？”
　　这下可把大伙笑翻了，李包产笑得拄着铁锹差点没趴下，连不苟言笑的张明亮都笑出了声响。刘文化鼻涕都笑出来了，蹲在地上指着二蛋说：“你，你，屁眼嗑瓜子，哈哈------”
　　桃儿风情万种的扫了李包产一眼，转身扬长而去。圆滚滚的屁股扭得风摆杨柳，直把民工们撩的心里直痒痒。
　　有两个反对晚上去‘摔跤’的民工目不转睛的盯着桃儿远去的屁股，立马改变立场。斩钉截铁地说：“豁出去了，晚上去发廊，摔跤。”
　　十三哥走过来正好听到这句话，劈头盖脸把几个民工一顿臭骂：“驴日的货，刚领了工资就吧嗒嘴。还想去摔跤，钱烧得慌是不是？当心摔到局子里，罚款带拘留的。那可是碗碴子剃头——够孩子受的。”
　　几个民工不吱声了，赶紧低头干活。
　　十三哥又换了语气说：“大伙儿挣俩血汗钱容易吗？桑拿浴摔跤得一百，发廊里得五十块，连香港街的‘马路天使’都得三十块呢。就那两分钟的快活劲儿，好几天的工钱就被祸害了。血汗钱扔在小姐身上值吗？不定还摔个脏病出来，还得花大钱去医院。就不能把工钱寄回家孝敬爹娘活老婆孩娃吗？”
　　他喝口绿豆茶又接着说：“想摔跤给老婆接来使劲儿摔，我个人出钱给他开一天小旅馆，什么自由式，古典式，爱咋摔咋摔，不花一分钱还不违法。要不就给我憋着，憋不住就‘人工降雨’。千万不能想歪点子，前几天夜里有个砖窑厂的民工色胆包天，把一位上夜班的女工给祸害了，被当场抓住。卵子都被群众踢爆了，要我说这畜生活该，拿刀把他骟掉才好呢。今夜我查铺，看谁敢出去？”
　　十三哥骂骂咧咧的走了，民工们低头偷笑。
　　待十三哥走远，二蛋抱怨一句：“饱汉不知饿汉饥。”忽然又想起什么说：“咦，十三哥咋这么了解龙城小姐的价码，不定他熊货常去外面嫖呢。”
　　有个民工说：“不会吧，他老婆杏儿俊的很呢。”
　　二蛋说：“你懂个屁，再好的红烧肉天天吃都会腻。”
　　刘文化不明就里插了一句：“俺天天吃红烧肉都不腻呢。”
　　“闭嘴吧，二货。人家讲东你讲西。”二蛋笑着骂了一句。
　　四川民工江水娃神秘的说：“十三哥肯定经常找小姐，要不啷个了解行情？龟儿子吃着杏儿，还出去打野食------”
　　十三哥在工地上支起个大喇叭，又插了十几面彩旗。一个男人在喇叭里扯着嗓子唱，喇叭质量不好，一唱到高音就吱吱啦啦响，像撕布的声音。李包产支愣耳朵听半天才听明白两句词：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这歌唱得真带劲儿。好几个民工也跟着喇叭里的爷们使劲吼，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挖湖的现场被民工们喧闹的热火朝天。
　　李包产又感到周身上下热血沸腾了，手里的铁锹也舞的更欢了。
　　十三哥站在高处看着民工兄弟们，笑的黄板牙都露出来了，粘在嘴唇上的香烟也上下舞动。
　　休息的时候，李包产连喝两舀子绿豆茶才止住渴。他抬头看看碧湖花园的效果图，再看看眼前这块画了白线的地皮，心里不由得笑了。城里人真是有意思，小区里挖个那么小的水坑，还不到卵子深，建个茅房大的凉亭子，再种上花花草草就叫什么湖花园了。垒几个麦秸垛高的假山，栽几棵半死不活的松树，再用水龙头浇出一道水帘子，就叫什么山庄啦。这不是糊弄人吗？还在报纸上登广告说什么亲水家园，尊贵社区，高尚入住等等。李包产虽然是小学毕业，但他知道高尚这个词是形容英雄和伟人的。难不成住进这样的小区业主就自然高尚起来啦？
　　龙城的新鲜事儿真是搞不懂，听猴哥说是城里人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憋疯了，一到放假就往乡下的农家乐里跑，帮人家拔萝卜，摘桃子，推磨，喂猪，拾粪，还反倒给人家钱。自己掏了钱还乐的屁颠屁颠的。
　　可农村人呢，尤其是农村的年轻人，都喜欢往城里挤。喜欢吃城里的饭食，穿城里人的衣服，住城里的房子。恨不能这辈子都不回农村了，子孙后代都变成城里人。
　　到底是城里好，还是农村好呢？李包产一时间有点困惑了，有点迷茫了，脑子好像起了雾。可一想到王小麦死心塌地要做龙城人，他就下定决心排除万难也要做个城里人了。他的信念又坚如磐石啦，脑子里也云开雾散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