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出错了,点此刷新,刷新后小编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稍后再试。
敬老院有间文化娱乐室,很大,一头摆着台电视,上面居中处贴着毛泽东伟人像,另一头摆着几张麻将台和桌子,边上还有个报纸架,稀疏地摆着几分报纸和杂志。有十多位老人在看电视,忽有争吵声响起,一个男声道:“换34频道!”一个女声道:“不换!就40频道!”男声道:“快换呵,看那小日本的碉堡炸了没?”女声根本没理他,自顾自道:“呵,媳妇终于给婆婆端茶了!”跟着便听见争夺摇控器的推搡声。
余秋水跟陈虹儿正好站在门口,见状赶紧跑过去,将他们分开。陈虹儿道:“老人家,别动粗,小心闪了腰。”老头看上去八十多了,头发灰白,身板子却很硬朗,目光炯炯,声音宏亮:“我有跟她动粗吗?我只是想拿个摇控器。我只跟小日本动粗!”说完,瞄一眼余秋水陈虹儿,又道,“我就喜欢看打小日本的,她却爱看婆媳伦理,她有那个婆媳吗?凑什么热闹嘛!”老婆婆人肥胖,中气看上去也很足,气呼呼道:“你有打过小日本吗?”
老头得意了,嘿一声笑,捋起左边衣袖,露出左臂上一块大疤,又捋右边衣袖,又是一块疤,捋右腿又是一大块疤,道:“腹上还有一块,要看不?碗大的疤!百团大战,听说过吗?爷端起机枪一个扫射,撂倒5个鬼子!爷在打小日本的时候,你还穿开档裤呢。”老婆婆嗤一声笑了,道:“真的吗?不是逃兵吗?逃跑的时候还摔断了腿!”
老头急了,脸涨得通红,道:“我说很多次了,不是逃兵!是部队晚上突围时掉棺材坑里摔晕了,早上醒过爬出来找不着部队了!”老婆婆目光辣辣地盯着老头,道:“不是逃兵?人家信你我可不信!照你说得这么英勇,早该是市里的高级离休干部了,会在我们村里待个几十年?”老头恼了,气哼哼地道:“我……这……命!命,懂不?”老头的粤语带有浓重的北方口音,当不是土生土长的广东人。
院长老赵和村支书老李闻声赶了过来,喝住二人,老赵道:“红哥,我们都知道,你是打小日本的大英雄,你不要跟霞姐一般见识。你也知道,她就刀嘴子豆腐心,说话只求一时爽,脑子不装隔夜话。”说罢,又朝霞姐道:“霞姐,‘心宽体胖’这四字你不是常挂嘴边吗?这鸡毛蒜皮的事,犯不着嘛。”
老李道:“各位大哥大姐,对不起,没照顾好大家的生活,是我的错。添多一台电视的事,老赵前些天也跟我说了,因为忙,会还没开,在这里我撂句话,这事现在就定了,明儿就买,要是村委大会没通过,我自己掏腰包!两台电视,打小日本、婆媳伦理,想看哪台看哪台!”老人们拍起了手掌,掌声稀疏,却很有力。
陈宏宇和萧小兰也已走了过来,陈宏宇朝老赵和老李道:“看电视一天一集两集,心挂挂,老人家看得不爽。这样行不行,电视不买了,买电脑,我买,买3台,显示器挑最大的,里面电影、电视剧一网打尽,老人家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想看多少集就看多少集。”老人们欢呼起来。萧小兰望着陈宏宇,赞赏地点点头。
“像什么话!”老赵喝斥着老人,一边朝陈宏宇道,“陈总,太破费了,使不得!”陈宏宇道:“只要老人家过得舒心,这点钱算什么呢?”老赵、老李紧紧握着陈宏宇手,直道感谢。这里也没有网线,陈宏宇交待苗湘君回去一并办了。
文化室里老人越来越多,已是掌声如雷,老赵跟老李还握着陈宏宇手未放,苗湘君掏出手机又录起像来。
时过11点,义工基本上忙完,苗湘君先行回去了,张罗买电脑和网线报装的事。阳光热辣,学生们坐在树荫下喝水。老赵和老李对萧小兰一行及陈宏宇感激到不得了,喝水的当儿,闲聊起来,众人得知,刚才抢摇控器那老头,极具传奇色彩。
老头姓张,名大红,山东梁山县人,十五六岁时,家人被日寇炸死,他跟着村里几个小青年,昼伏夜出,杀了几个汉奸,自己也九死一生,后来参加了八路军,说是参加过百团大战,受过嘉奖。后来又参加人民解放战争,跟国军干了好几仗,一天夜里部队遭遇袭击,突围中跌进了棺材坑里,昏死过去,次日醒后爬上来,找不着部队了,待在附近村落养好腿伤,全国也解放了。老头一路南下寻找部队,千拐百弯的部队没找着,反倒听说自己成了逃兵。关于逃兵,他时有耳闻,被抓回来的只有枪毙。他当然不是逃兵,但这个事怎么说得清楚?当时心情糟透了,差点吞枪自杀,他思虑了很久,终是枪扔了,证件扔了,领章撕了,继续一路南下,最后在珠江边停了下来。
老头在白云村一晃数十年,腿有一点瘸,从未婚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沉默寡言、性情孤癖。村民一直当他是南下逃荒者,直至九十年代他70岁进敬老院,有村民质疑他享受费用全免的资格,他在喝光一瓶九江双蒸后,摔了瓶子一声吼:老子是抗日英雄!是八路军!是人民解放军!是老革命!老子九死一生,抛头颅洒热血!就是给个区长做,老子也有资格!老头满脸杀气,眼中精光暴闪,众人不寒而栗。老头不再是村民眼中一直以来的那个老头,仿佛一横刀立马杀气腾腾的将军。
村民当老头说的是酒话,或者是假话,也不当回事,老头自此却像是换了一个人,不再缩头缩脑,举手投足,隐隐有驰骋沙场气息。又过了好几年,在老头又说了多次“老子是英雄”后,村里有好事者上网百度,他讲述的几场战事竟然是有的,他说的所在连队战友的名字,好些百度上也有记载,偏偏就没有他“张大红”,他的战友大多也已在抗日战争及人民解放战争中牺牲。这几位小青年很激动,心想,一不小心咱村也出一个狼牙山五壮士中的人物,叫老头取证据,老头自然是拿不出,小青年们嘘一口气,还是当老头吹水。
后来,村里有个在外教书的回乡探亲,听说了老头的故事,回去后叫些成才的学生帮忙打听,也果真寻到了些许头绪。一个在省民政厅做事的学生,极费周折,打听到了跟老头同属一个营的另一个连的一位战友,战友居郑州,患有老年痴呆,清醒的时间甚少,经前后多次问询,老干部断断续续回忆,大致是人没见过,听说杀鬼子很了得,受过嘉奖,是个英雄,也参加了人民解放战争,后来不知怎的听说又成了逃兵。英雄无法证明,逃兵却有依稀人证,这位教师叹一口气,不再声张。
老头究竟是英雄还是逃兵,抑或从来就没有当过兵,村人渐渐也平淡了下去,倒是老头越发地表现出军人的气节来。一些无所事事的小青年,不时泡在他跟前,一瓶九江双蒸两包花生,老头便将杀鬼子的事讲得天花乱坠英雄盖世。
村里人不大当回事,萧小兰、余秋水、陈宏宇、陈虹儿、艾青青这五个青年,心底里却认定老头是真正英雄,这当儿老头从文化室内走出,陈虹儿站起身来,远远地喊声“张爷爷”,跟着一鞠躬,直起身来立正,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老头显然有点发愣。萧小兰、余秋水、陈宏宇、艾青青跟着站起,齐刷刷也是一鞠躬,也是一标准军礼。院子里所有的学生,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们的老师,朝老头鞠躬、行军礼,整齐划一地喊:“张爷爷好!”
喊声响亮,直冲霄汉,仿佛战场上炮声隆隆万马千军,老头彻底愣了,嘴巴微张,蠢蠢的像要诉说什么,却又完全说不出来,昏浊的眼球,深邃却又清澈,里面似乎藏着太多,终是化作泪水,滚滚而下。
陈虹儿和萧小兰走到老头跟前,替他擦拭脸上泪水,老头握着她俩手,嘴巴一张一合,就是说不出话,任凭脸上老泪纵横。萧小兰自笔记本上撕下张纸,抄上自己手机号码,递给老头道:“张爷爷,以后有事或者没事,只要您想,就给我打电话吧。”陈虹儿在纸上加了自己的电话,又加了哥和余秋水的。
直至萧小兰等人远去消失不见,老头还伫立门口,久久不动。他们素昧平生,不曾听说,也许仅仅就是一个眼神,就相信了。公道自在人心,说的就是这个理么?时已过中午,阳光越发灿烂,老赵拍拍老头肩膀道:“红哥,咱们去喝两盅?”也不待他回答,老李已拖起他手道:“走,喝两盅!”老头笑了,道:“走!”有阳光直射过来,撞着他眼角泪珠,散发着七彩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