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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功成身已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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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解元?庄解元可在!”
  门外传来一声声嗓音尖细的呼叫,午间正在伏案小憩的他被这一阵骚动搅醒。
  正午的空气很是闷热。
  这骚动由远及近,杂乱而又沉重的脚步声逐渐向他靠拢过来。
  他作为预备解元,被巡抚大人暂时安排在这处奢华的独院旅店中居住。那扇雕有祥云兰草纹样的红木门,竟被粗暴地一下子破开。
  正午燥热的阳光射了进来,阵阵浮尘在强光下沉滞而无力地飞舞。
  “不,不,应该叫你庄世纯。”
  一个白面无须的太监,有模有样地揣着一柄略显炸毛的拂尘,颇为趾高气昂地来到他的面前。
  那太监被四个一身锦衣轻甲的金吾卫簇拥着,金吾卫们的腰间皆胯着统一制式的错金长刀。
  太监张口,兴师问罪。
  “先把罪人带到衙门上,在刑房幽禁起来,好生看管。”又是尖细到令人乍舌的声音。
  他心中的城池似有蟊贼出没。
  四个金吾卫一齐拥上,像捆只禽笼里的待宰肉鸡一样简单,三下五除二地给他套上副轻枷,不由分说地直接将他押出了房间。
  他支吾地说不出话,张不开口。看到这些也曾在贡院把守过,看管过秋闱秩序的金吾卫,他恍惚了。有那么一瞬,他还以为自己还在那三尺号房里答卷呢。
  刺眼的阳光照在他脖颈上套着的斑驳木枷表面,反射在他锁于木枷之间的,那双苍白而瘦弱的手上,一并刺进他的眼里,他不由得将头垂得更低了。
  “到了牢房里,再想想你的文章该怎么写吧。”尖细的声音又教训道。
  城外的蟊贼踏破了城门。
  昏暗的刑房中,众衙役尚不敢对这位前一刻还是解元的科场新秀拳脚相加,只是确保将罪人牢牢锁在里面,他们便都站在刑房外面,冷眼候命。
  不多时,一个熟悉的身形从阳光刺眼的外面缓缓接近这阴暗刑房。
  那个熟悉的声音吩咐两边衙役打开刑房门,说要进行一番审讯。
  爬满赤红色铁锈的牢门被吱哑一声推开。
  家乡的徐学政徐大人,慢慢地从极亮堂的,刑房外面的阳光中踱步进来。
  他的心中已是兵荒马乱。
  “还认得本学政么,庄大解元。那帮子不知轻重的朝廷鹰犬,没弄伤了您吧?”
  徐学政挺着胸膛,坐到羁押在一只木椅上的他的对面,略带谄媚的张口问道。
  “你是来干什么的?我为什么会凭白地蒙受这无妄之灾!”
  他被禁锢在囚椅之上,再也压抑不住心中怒火,将不满、迷茫与哀怨倾泄而出。
  “庄大解元莫要惊慌,这只是您在升迁任命之前的既定步骤。想我泱泱中原王朝,当然会对每个有志朝政的臣民竭力负责。”
  那徐学政傲立在他面前,隐约有一股阴鸷之气显露。
  “你在废话些什么,书读的太多了吗?说不清楚人话吗!”
  他几乎要在套着铁索的手腕上磨出淤青了。
  “也罢,本学政也不跟你客套了。只要你答应等到鹿鸣宴上,在巡抚大人和文渊阁大学士面前替我美言几句,我就立马把你从这一方囚笼中解救出来。出去之后,你依旧是那风光无两的举人。”
  “你要我怎样美言?”他在囚椅上挣扎着,怒眼圆瞪。
  “庄解元还当真是天生的士子,读书也读不出个心眼活泛。你就说,自己应试所写的妙手华章,多有赖于家乡的徐学政——徐闻雁大人的亲自指点斧正。”
  “徐闻雁大人平日诲人不倦,自从翰林下放,便是十年如一日地为圣上勤勤垦垦拔擢人才。”
  徐学政一边说着,眉目之间已是喜不自胜,他很想凭借庄世纯这一层关系,早日重回翰林,进而在京畿重地作威作福。
  一曰门生故吏,一曰结党私营。徐闻雁凭借着他敏感的政治嗅觉和当机立断的毒辣手段,一把抓住了他这个可以创造裙带关系进而攫取利益的良机。
  “这样便可以了么。”
  他大口喘着气,极不情愿地就要妥协。
  “您天资聪颖,这类套话自然无需我多言。如果能有举一反三的补充,那便是再好不过了。庄大解元,若无其他问题,本学政现在便可以命令那群目不识丁的衙役马上放你出去。”
  “你是用什么由头把我抓进来的?”
  他还是问了出来。
  “说了你也许会不信罢。庄解元,你竟与前朝九国中的东吴余孽有染。”
  他浑身一震。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庄解元,你真的想知道?”徐闻雁话锋一转,凑近如同一头困兽般狼狈不堪的他,并狡黠地压低了声音。
  “本学政按例清查了和庄解元有过太多接触的人,发现了常年寄居在镇上土地庙儿里,那个孑然一身的老叫花子。”
  他的臼齿僵住了。
  “你猜那臭乞丐究竟是什么身份?他居然是前朝乱世中,东吴命官的亡国余孽!按照本朝律令,是要严刑拷打,诛杀九族的。”
  “都打的半死不活了,他还是一口咬定,说东吴残党只剩下他一个了。本学政虽然不信,但是看他可怜,还是赶紧赐死了他。”
  “多亏了你那见钱眼开的叔父,也是,一个小小的主簿,能禁得住多少利欲的诱惑?又能有多少文人的风骨气节?他知道本学政要找人嫁祸栽脏,便将那与你私下经常来往的老乞丐供了出来。”
  “用那臭叫花子一条一文不值的烂命,换来本学政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庄大举人,你说,这笔买卖,值不值啊?”
  他心里的城池彻底崩塌溃败了。
  看到他面如死灰说不出话,徐学政又开始雪上加霜。
  “你那鼠目寸光的叔父好像很惊讶你能高中举人,他希望你不要一得志便忘本,让我转告你,记得常回家看看啊。”
  “你确凿是有些天资的,我也大抵是有些运气的,出身平庸,命格倒是清贵。你我来日,都是经世济民的大才。来人,给庄大解元松绑!”
  徐闻雁没有宰相命,却挺着宰相肚,抚须大笑着走出了刑房。
  囚椅就要承受不住他倾斜的重量,快要向后倒塌去。
  脑中一片死寂般的空白,他不知道后来自己是怎样被衙役们解开束缚,并送回客栈小院的。
  这就是他曾一心渴求过的入世么。
  鹿鸣宴,如期而至。
  苇沆城,巡抚衙门宴客厅。
  厅中灯火通明如昼,名贵的薰香在馏金的兽形炉鼎中静静焚烧着,宴席旁的女侍伴琴瑟琵琶,和莺歌燕舞,没有巡抚大人的命令,她们便一刻也不敢停歇。
  十二位千年龙虎榜的科场新星,连同天子钦点来此审卷的文渊阁大学士瞿成美,一同被齐邀至此。
  此宴如若是对外界开放,想必定会有不少人想要一窥这十二龙虎齐聚一堂的浩然气象。
  中原王朝的科举考试,不是死记硬背,生搬硬套便能随意通过的。仁景皇帝改制后,分科取仕对士人的各项素质素养,都提出了更高、更全面的要求。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经史子集,礼乐射御数等等。
  所以,在这宽度足有一丈的巨大圆形宴席列位上,所坐着的十二位士子无不是意气风发,礼数齐备,举止得体的青年才俊。
  瞿成美着一袭正一品仙鹤纹文官袍服,挎美玉腰带,早入席中。一把山羊胡显得年近不惑的他格外精神饱满,瞿大学士心里明白,在他身旁坐着的,可都是能赋举世华章的天纵之才,虽说这十二人俱是晚生后辈,但若要找他攀谈求问,他亦绝不摆出任何一品京官的架子。
  在这十二位举人里,自然少不了来自书香世家以及士族门阀的子弟,他们均是才情满溢而又家资丰厚。
  当然其中也有数位出身寒门的新秀。十二人虽然各自背景不一,出身境况各异,但几乎都怀着对或是庙堂捭阖,或是治理一方的从事政治的深深憧憬与期待。
  然而其中有一位却不这么想。
  他虽然也表现得春风得意,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在强装附会。眼眶微肿、腕臂间的瘀血,都是他刚刚所承受过的,于他而言无疑是杀人诛心般痛苦的折磨。
  一个身穿正二品锦鸡纹样形制官袍的中年男人,从一旁大步流星地走近宴会场地,他明显就是当今的江南道巡抚,兼兵部侍郎——冯应龙。
  只见他仅仅是稍稍伸出双手,还未有甚拍掌动作。宴席下的一众舞女歌妓却已经不约而同地停止了歌舞,然而琴瑟之声并没有因此戛然而止。
  伴君如伴虎,像冯应龙这样独揽一府之政务,并不在京州留守的封疆大吏,往往比那些身处朝堂之上持节攥笏的,还要懂得把持权术。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男人略略发福,面有微髯,饰以笑容的脸上威武严肃隐藏不住。伴着琴瑟和鸣,他徐徐张口,发表着感言。
  “诸位一同桂榜夺魁的举人,中原王朝未来冉冉升起的希望,日后朝野执政的中流砥柱们。我,江南道巡抚冯应龙,今日作为诸位入朝为官的引路人,在你们大展鸿图之前,要代表中原王朝的平民百姓、圣上、朝延,在此好好犒赏诸位一番。今夜,不醉不归。”
  冯应龙捻着手中一块儿价值不菲的玉佩,慢慢来到宴席主位入座。
  一道道举世名贵的山珍海味,接连上桌。一斗值千金的琼浆玉露也被大杯小盏地送了上来。
  “平民百姓……”
  他方才听到这里哑然失笑。
  望着这一大桌,究竟是要多少恶奴酷吏,经年累月搜刮多少民脂民膏,才能制成的?他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冯应龙从贴身侍女托起副脂光流转的玉盘上取下一杯佳酿,向众宾客提酒,眼光中藏掖着略略复杂的神色。
  他从中读到了冯应龙身为江南巡抚,对这一众升斗小民一朝登天的轻蔑与敌意,尔后便是不得不以不卑不亢的态度去尽力招揽的事实。
  众人皆是毕恭毕敬,回应主人待客之礼节。
  十二位新榜举人也要从头至尾,向鹿鸣宴东家徐巡抚一一起身敬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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