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费克列农的口供记录下来放到一边，李维看向身边的米雅。
　　接收到李维的视线，米雅点了点头，表示已经准备好。
　　李维手握一小根打磨的笔直且光滑的树枝，从皮衣内兜里拿出一片极薄的黑曜石片，小心翼翼的绑在了上面。
　　“说吧。”李维对米雅吩咐道。
　　在狩猎队的三人疑惑的视线里，米雅拿着泥板站起来念道：“死者费克列农。全身大面积烧伤，创面分布于颈部、胸部及腹部。诊断为磷烧伤合并中毒，烧伤面积大于30%，深二度到深三度，并有吸入性损伤。”
　　李维手上的动作没停，不断的调试着黑曜石薄片的角度，听完点了点头，继续问道：“如果他还活着，你认为应该怎么抢救？”
　　米雅有些犹豫，半询问的回答道：“鉴于磷的吸收速度，尽快用净水清创是很重要的。再考虑磷中毒生理机制，我认为补充钙剂是有效的。此外还需要大量补液，加快磷的代谢。”
　　“非常好，你对于外科的理解已经十分充分了，我只需要补充一点，清创时使用清水确实重要，但还需要使用能够与磷反应的溶液进行湿敷来阻止残留磷的吸收。”
　　米雅认真的将李维的话记在了泥板上。
　　接着，李维站了起来，将手中的黑曜石刀对着火把的光做着最后的调整。
　　扎哈尔虽然不解，但还是提醒道：“李维祭司，这种刀作为武器太容易断了，刀刃也很短，造不成多大的伤害。”
　　李维微微一笑，他胸前的亚历山大石在火光的照耀下，呈现出耀眼的血红色：“因为这不是用来切活人的，而是切死人的。”
　　黑曜石手术刀，即使数千年后也没有被完全淘汰，足以见得其有多好用。
　　“米雅，本来第一次解剖课想拿只兔子和啮兽给你练手的，不过既然有条件了，当然还是上真家伙最好。”
　　擦干净黑曜石刀，李维习惯性的说道：“复查死者信息，准备尸表。”
　　米雅一愣，李维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多余的话：“没事，这部分你以后才会学到。现在，所有人上前，认真看好，听好。”
　　于是，在扎哈尔等人的环绕下，他熟练的从尸体的两侧肩膀处划出一条相接在胸骨的切口，接着刀刃向下，一直切到耻骨。
　　这是一个标准的Y字切口，能充分的暴露胸腔和腹腔的器官。
　　然后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下，李维面不改色的修整起了各个组织上的脂肪和系带，以便各器官能更好的暴露出来。
　　就像一位精心修剪盆景的园丁。
　　扎哈尔等人虽然在捕猎时常常遇到肠穿肚烂的情景，处理猎物时也需要要开膛破肚，但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别人如此整齐地展示自己肚子的内容物。
　　做完这一切，李维开始从消化器官开始逐个讲解，他用刀柄轻轻挑起一个硕大的、水袋般的器官：“看，这是胃，胃部会释放酸性的胃液，是主要的消化器官。”
　　接下来，他的手拂过幽门，拽起了肠系膜：“肠系膜将肠固定在腹腔中，限制其活动范围。”
　　接着，他切开系膜，将小肠从腹壁分离，拿了出来：“肠道中会有胰液、胆汁、小肠液，其中胰液为碱性，维持着肠道的弱碱性。经过如此多步骤的消化处理，我们吃下的食物才能在肠道被吸收。接下来，无法被吸收的残渣则带着部分我们自身的代谢废物，如血细胞，通过肛门排泄出来。”
　　然后李维又看向身后的三人：“扎哈尔、扎缪和塔莫要记住，刺穿肠道和胃部会导致其内容物流出，造成无法救治的严重感染，最后死亡，但感染需要时间，在没有剧烈出血的情况下，敌人甚至可以继续苟活一两天。所以整个消化系统都是低价值的攻击目标，因为既不能做到快速致死，也无法快速失能。你们应该也见过肠子流一地却依旧活蹦乱跳的野兽。”
　　说完，李维将肠道放在一边：“接下来看心脏，循环系统的中心……”
　　太阳落下，月亮升起，然后也落下。却都没有影响到李维的声音。
　　经过一个通宵的解剖课后，费克列农的各个器官被切下，分门别类的放在地上并标注好了标签。
　　为了准备白磷，李维这几天几乎没怎么睡觉，现在他的眼睛胀痛无比，像是时刻要从眼眶里摆脱桎梏。
　　但真的尸体不多见，他必须巩固好今晚的教学成果。
　　他用树枝指着地上一个器官问扎哈尔：“这是什么？在什么位置？损伤后果是什么？”
　　扎哈尔的鼻子由于长时间浸在强烈的腥臭味里早已麻痹，但他能看出来李维的状态是在场所有人里最差的。
　　他强忍着头痛，不熟练的回答道：“脾脏。在第9到……11肋间，胃后方，柔软易碎，为其供血的脾动脉是腹腔动脉的最大分支，攻击脾脏会引发大出血，使人快速死亡，但攻击价值一般。”
　　李维欣慰的点了点头，觉得一晚上的精力没白费。
　　“米雅，脾脏的生理功能。”
　　米雅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快速回答：“脾脏是最大的免疫器官，含有大量淋巴细胞和巨噬细胞，是细胞免疫和体液免疫的中心。”
　　虽然在没有显微镜的情况下，米雅并未见过什么是“淋巴细胞”“巨噬细胞”，但经过李维的解释，她能想象出这些小个体的作用和结构，因此即使没有真正见到，也不妨碍她的理解。
　　“下一个，扎缪，腹腔动脉。”
　　就这样，一群人在李维不断的提问下迎来了第二天清晨。
　　暴露在空气中过了一夜的费克列农尸体已经有些微微发臭，李维用木炭将他烧成了灰，也算是给了这第一位大体老师一点微薄的尊重，以感谢他为医学发展的献身。
　　做完这一切，李维用草木灰洗了很多次手，还用稻草将解剖屋内烧了几遍，以做到彻底的杀菌。
　　李维最后累得几乎找不到祭司屋的方向，还是被扎哈尔扶着回到了床上。
　　当他醒来时，正是深夜，他发现扎缪正趴在他的床边熟睡，眉头紧锁，面部肌肉紧张，估计做着什么噩梦，嘴里还念叨着“脑干、脊髓”之类的词。
　　“扎缪。”李维喊道。
　　扎缪突然惊醒，立马睁眼说道：“脑干控制呼吸，脊髓控制运动！其损伤能导致快速失能和死亡！”
　　李维一脸无奈：“没问你这个，你怎么在这？”
　　扎缪的眼睛对焦了几秒钟，终于从噩梦回到了现实，看着醒来的李维，他高兴的说：“祭司大人，你可把我们吓死了，你知道你一觉睡了多久吗？整整两天。”
　　李维眉头一皱，大概这段时间真的太累了。
　　看着窗外的鱼肚白，李维立刻起身，直奔祖屋。
　　第二波钦族危机已经过去，但接下来才是重中之重。
　　如果想从钦族的动乱中分一杯羹，现在正是他们的机会。
　　为此，他需要铁器！
　　刚起床的扎哈尔打了个哈欠，刚一掀开门帘就发现李维站在门外，看到李维醒了，他的表情明显放心了不少，但在看清大祭司的样子后，他的眉心又皱了起来。
　　“李维祭司，你终于醒了。”
　　李维觉得自己身体有些奇怪，明明连睡了几十小时，但浑身还是累的像要散架一样：“装满煤炭，叫上塔莫跟我去钦族，扎缪留在这里看家。”
　　扎哈尔知道李维这是又准备干些大事了，但他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不休息几天吗？米雅说你就是因为太过劳累才会那样晕过去。”
　　既然钦族的风波已经过去，短时间应该不会再派人来他们部落挑事，理论上悠哉悠哉的休息几天当然没问题。
　　李维不耐烦反问：“启明族现在最缺的就是人，而钦族在内乱边缘，你不觉得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吗？”
　　扎哈尔点点头，但手却没有松开。
　　李维动了动手臂，发现自己竟然没法从扎哈尔宽大的手掌中挣开：“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说的都没错。但是提图斯，你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吗？”
　　“叫我李维。”
　　扎哈尔的手掌更用力了些：“你知道吗，祭司大人。当你听见李维和提图斯这两个名字的时候，眼神其实微妙的不一样。”
　　李维怔住了。
　　扎哈尔虽然知道这会冲撞到李维，但他还是执意把话说出来：“每当有人喊你李维的时候，你的状态就像是准备接受任务一样。虽然只有一次，但我上次叫你提图斯的时候，从你眼睛里看到人气。”
　　李维不再挣扎，扎哈尔也慢慢松开了的手。
　　他知道，他的伪装扎哈尔看出来了。
　　虽然他说出所谓的“曾用名”时毫不在乎，但他心里，他是否真的如他所说那样并不忌讳自己的过去？
　　游目贤者难听的机械音回荡在他的耳边：“你叫什么名字。”
　　“提……李维，我叫李维提比利乌斯。”
　　从那天起，“李维”仓促地诞生了。
　　“李维”自诞生后就在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从未停过。
　　而提图斯是谁。
　　是个坐在古罗马贵族别墅里的贵族纨绔，每日无所事事，唯一的爱好是研究一些自己父母无法理解的数学和天文学。每天的乐趣就是跟妹妹和自家名叫皮诺的狗聊天。
　　二者完全不是一个人生，但两者却又共轭一条命运。
　　将提图斯这个名字后置太久，李维已经快忘记提图斯的生活是什么感觉了。
　　太阳慢慢越过地平线，晨光洒在李维的身上，从亚历山大石上反射出幽幽的绿色光芒。
　　就在这时，扎哈尔端来了一盆水，放在了他的面前。
　　“提图斯祭司，你多久没有看过自己的样子了？”
　　这个世界没有镜子，李维也不会浪费时间做一个出来，仔细想来，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就没有照过镜子，也没有仔细看过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因此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什么样貌。
　　“李维”确实不是会在乎自己样貌的人。
　　他低头看向水面，水里倒影出一个不熟悉的人脸。
　　理智告诉他，这就是他自己。
　　以人类的标准来看，五官十分周正，眉间有几分英气，眼神里透露出几分自信和漠不关心。
　　但他的眼睛由于长时间的休息不足而充血发红，脸颊干瘦向内略微凹陷，皮肤惨白，一副营养不良和贫血的样子。
　　明明印象里自己每天都在正常饮食，但水中的自己却像是个大病初愈的病号。
　　这也不奇怪。
　　这个世界送给李维的见面礼就是荒野中长达半月的荒野求生。
　　紧接着，就是在钦族一次次的威胁下为启明族从零开始构建一套发展规划。
　　更别提编撰资料、修改历法、更新法典……
　　他每天都在超负荷的思考和工作，毫无知觉的透支着自己的生命力。
　　他之前的行为就像是一个偏执的孩子，不顾一切的想证明自己的实力。
　　但他依旧嘴硬：“我本性就这样，不是一个能闲下来的人。”
　　下一秒，他的双脚离了地：“喂！你干什么！”
　　扎哈尔强行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一路拉到门外，他指着远处的一座山说道：“看见那个山了吗？”
　　李维看了眼那座山，整体并不高，小几百米左右，一侧坡势较缓，另一面则十分陡峭。
　　但无论哪面都遍布岩石，十分难以登上。
　　李维一脸拒绝：“你要干嘛？我可不会去爬山！”
　　但论力气，他肯定比不过扎哈尔。
　　于是扎哈尔就这样强行把他一路拖到了山脚下，让李维连使用偏光逃走的机会都没有。
　　但李维都已经这副模样了，扎哈尔当然不是来带他爬山以折磨他本就虚弱的身体。
　　只见扎哈尔蹲下身指了指自己的后背。
　　“干什么？”
　　“爬上来。”
　　李维退后一步：“你有病吧？”
　　但扎哈尔没再跟他商量，单手将李维提了起来，李维挣扎着想要挣脱。
　　可下一秒，扎哈尔突然加速，带着他朝山上跑去。
　　李维吃了一惊，连忙抓住扎哈尔肩膀。
　　扎哈尔双腿十分敏捷，四肢的灵活性也不输于灵长类。
　　在他面前，任何形状的石头都能轻松攀上，这还是在负重着一个李维的情况下。
　　很快，两人就到达了山顶。
　　见扎哈尔终于停下来，李维松了口气，他睁开眼，发现太阳已经接近正午，山顶的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吹动着他的头发。
　　从这个角度，他能看到启明部落里的所有房屋，和模糊的人影。
　　拿着锅在部落中间熬煮着什么东西的人，应该是芙蕾雅正在做午饭。
　　另一边，一个巨大的身影扛着什么东西走进了部落大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一些的人。应该是塔莫和扎缪打猎回来了。
　　晨风吹动着远方的树林，树枝在阳光中慢慢摇曳。
　　自然、文明，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在井然有序的运转着，只有他那急躁的心在此显得格格不入。
　　“就算大祭司不在，大家也在照常生活。”
　　扎哈尔说完，仿佛觉得自己的话有歧义，连忙解释道：“我不是说我们不需要你啊！我是说你时常休息一下也没有太大的影响。”
　　启明族就像一个表芯，每个人各司其职。
　　他而他并非其中的中心轴，没了他就转不动。
　　相反，他是调时器，其作用是在启明族走时不准时及时将其纠正。
　　李维犹豫了一下，将亚历山大石重新戴回胸前：“明明是个族长，却不想着能者多劳，让部落尽快发展起来，反而费尽心思催着让我休息，你到底重不重视这个部落。”
　　扎哈尔指了指他：“正是因为我重视这个部落，所以才不能看着我的族人变成这幅样子。”
　　李维一噎：“饿了，该吃饭了。”
　　可当他想转身往回走去，手臂却再一次被扎哈尔抓住。
　　扎哈尔朝李维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两颗犬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但李维却敏锐的从中看出了一丝不怀好意。
　　“你要干——”
　　他的第二个音还没发出，扎哈尔就带着他从陡峭的山坡直接跳了下去。
　　降落过程中，他每隔四五米的高度就能熟练地找到一个落脚点，天知道他私下里偷偷这么干过多少次。
　　“啊——”
　　感受到了生命的威胁，李维终于控制不住喊出了声。
　　等两人回到部落门口，扎缪已经烤好了肉等在篝火前。
　　“族长、祭司大人你们可算回——祭司大人，你脸色怎么比之前更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