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昨天的那场风筝后，生活中一切好像都有些不一样了！
　　半夏此时杵着扫把坐在街头石头墩上静静的回想着。李驷早前见半夏清扫快步入尾声，已先一步回去煮稀饭去了，没办法，如今家中开火，这活只能李驷做才能填饱二人的肚子。
　　早晨的阳光打在半夏那出了芽子的光头上，凌晨就起床的半夏看着今天自己独立打扫完的街道，心中隐隐升起一股按耐不住的自信，一切朝好，百般顺心。半夏调整完状态，收拾好工具朝着家中走去。
　　李驷见半夏从外面回来，招呼道，
　　“稀饭马上就好，洗洗手，准备准备就可以吃饭了。”
　　“好勒”
　　半夏应了一声，走到一边打了点水，看着老人不时在锅中搅拌着，那苍老忙碌的身体，其上的活力游走洋溢，半夏越发觉得回去的事大抵也是如此，可成！
　　一天中除了饭点时间，老人就愿意和半夏待在一起，再没有其他的事；半夏则是愿意将时间更多的花在公园那块来时的地上，所以饭后二人更多是在公园里走走停停。
　　自打昨日半夏在公园里感受了放风筝的乐趣后，老人李驷心中的某个结像是被打开了，老人现在面上的苦好像淡了许多，话也愿意多说两句，半夏也喜欢听着老人此时口中抖落的过往回忆，觉的这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不像是一条时间线上的。在半夏生活的时代里，很多东西的界限已经模糊不清了，人类创造了更多的工具，最终自己好像也成了其中之一。
　　我打小出生在距这里有十里路的李家村，出生那会祖父也还在，那时候村内周边的田产多数都属于我的祖父，所以家中殷实，我也算是享受了几年祖辈的蒙荫。
　　我那会太小，很多记忆还是在父母口中找了回来。早几年南方打仗打的凶，许多逃难的人来到了李家村，因为祖父手中握有大量田产，很多人就来家中租了田地，渐渐落户在李家村周边。
　　祖父看着家中的家产一天天的壮大，没事的时候总爱拿着一杆烟枪，走到他的土地上看着那一片片面朝黄土辛勤劳作的“牛马”们。
　　所经过的地方，正在地里忙活的佃户们总是要立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叫上一句“李老爷”。
　　祖父像是在巡视着他的子民，举着手中的烟杆随意的摆上一摆就算是应了，示意他们不用在意自己，继续忙活就是。
　　后来的李家壮大到更是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甚至到有些膨胀，被这片最大的势力相中拉拢，委任为这一方土地上的治安官。
　　之后的祖父出去越发的神气，身后时常跟着几个持着真家伙式的治安队。祖父的腰间总是别着一把王八盒子，手中的那根烟杆似乎也逐渐感受到了主人内心的变化，一呼一吸间也变的更加频繁急促了，所到之处，人们变得更加的畏惧。
　　我六岁那年的某一天，我渐渐感觉到家中变得有些不一样了。祖父在家中不再爱举着他那根常年不离手的烟杆了，也不再出门视察他的土地了，经常待在家中的某一处一呆就是一天，每日的饭菜都是父母亲送到跟前。
　　我的父亲那时变化倒也不大，仍是每天去他的学校，只是话说的更少了，想来应该在教书时说的太多了；我的母亲是位大家闺秀，待人仍是如初，只是家中每日顿顿的伙食好像差了很多。
　　一直到两年后，祖父与世长辞，村子里的人这才告诉我，我再也不是什么少爷了，现在的我和他们是一样的了。
　　我却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我觉得和他们还是在哪里不一样，之后的几年里，我见过很多人。
　　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有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有我们家曾经的租户，也有我本家的一些爷爷，伯伯们，还有住在我们家隔壁比我大上好几岁的两个哥哥。
　　打我有记忆开始他们以前都不是这样的，他们以前总是带着一脸的笑意哄着我，也很宠我，仿佛我想要的都可以给我，他们以前不爱去我家，祖父走后那几年里他们来我家勤了很多。
　　我时常能听到堂屋外的打雷声和东西被那雷声劈中的声音，这时候母亲总是护着我们往最里屋走去。
　　后来父亲好像也变了，虽还是那个教书先生，可性子像是换了一个人，说话声音再没有往日里的敦敦教诲。
　　时常在家中雷声大作，母亲沉默的时候变得更多了，却总是为这个家缝缝补补，照顾着我和弟弟妹妹们，只是在我偶尔起夜去上厕所时，总会看到母亲的枕边被汗水浸湿，现在想来，那多半是我母亲的委屈。
　　从祖父走后，这个家的重担全压在我父亲的肩上，那些平日里有关系的，没关系的人像是都成了一座“活火山”，一点就能着，后来父亲也成了其中的一座，我们对他的惧怕就如同响儿对我一般。
　　唉……
　　这几年浑浑噩噩的我才明白过来，人的枷锁是别人给的，却是要自己取下来的，可惜还是晚了点！
　　李驷说到此处，抬手擦了擦了脸上的泪水，诉说仍在继续，这是半夏第一次看见李驷让泪水有了尽头。
　　那年我八岁，父亲离开家中到十几里以外的地方教书，再也不能经常回来照顾到家里，偶尔回来一趟也是送些钱财，顶多待上一夜，次日又得匆匆动身返校。
　　那时母亲早已怀着我的七妹，诺大的家中就只剩下我和五个弟弟妹妹，家中的日子在那几年最难熬，不像这人间的日子！
　　父亲走后，母亲把家中的钱拿出来，带着我们买了一只猪崽儿，鸡崽儿。平时靠着我和二妹瑾心三弟泽川带着更小的四弟正奕，五妹诺一，背着箩筐，拿着镰刀在田埂处，池塘边打些猪草喂食，六妹婉书最小就留下给母亲照看。
　　母亲出门时已经叮嘱了我许多，起初我和弟弟妹妹们刚走出家门都觉得好玩，所到之处认识的不认识的凡是绿色不成片的我们都会摘上一些放在箩筐，最主要的还是摘一些自然生长的狂草，以便带回去让母亲确认。
　　等到箩筐摘满，弟弟妹妹也玩累了，这最难的才算开始，我们那时候刚从少爷，小姐命里出来，哪里干过这些活，那不知不觉被我们添加的尖尖冒头的箩筐，此时也没了刚开始的那点包容了。
　　我最大，背着这超重的箩筐像只乌龟在挪移，二妹和三弟则在一边托底扶框，走一截便由二妹替换背上一截，就这么的向家里走去！
　　二妹瑾心心志最是坚韧，两边嫩嫩的肩膀被磨出血痕也不曾言语一句，东倒西歪的身影在那夕阳下的田埂上最像那路边的野草，任它雨打风吹，还坚韧。
　　三弟泽川脑袋则最为灵活，四弟正奕平时不怎么爱说话，但每次被老三安排带着五妹总能让我们在路上省心；他再和二妹从筐中搂着满怀的青草，我才能把箩筐背在身上，走的那么稳当！
　　那天回到家里母亲看着我们这些小小的个头，一个个灰头土脸的，那肩膀上稚嫩的血痕是那般刺痛着母亲的眼睛，我们见过母亲含泪，但不曾落泪。
　　母亲接过我手中的箩筐放置在一旁，又取了一个水盆接了一些水，给我们擦了擦面颊和手，并嘱咐我们把衣服换了，从始至终母亲脸上都带着微笑，像是我们在，母亲的世界就不会倒。
　　后来母亲不知从哪找来一些藤条，试着编了好些适合我们个头的箩筐，这打猪草的事情对我们才算称不上什么难题。那时八岁的我以为等习惯了这一切，一切都会顺利；也以为日子随着猪崽，鸡仔的长大，生活就会变好。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大地接连好些天在烈日的炙烤下，张开一张张纵横交错的大口，像是在祈求人们施舍一口水喝，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旱像是被那雷公电母悄然应允。
　　我们看着家中的猪崽，鸡仔，看的是生的希望。我们如往常一样动身背起小小的箩筐向着大大小小的池塘边寻去。
　　那天满箩筐的猪草费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才勉勉强强打满，背着身后的希望，我和弟弟妹妹们朝着家的方向走着，才到路途中，远远的便看到隔壁家的大哥李布衣，二哥李不荛站在路边像是等着谁？
　　我们从身边走过时仍是像以往打着招呼，
　　“大哥好”“二哥好”
　　比我大四岁的大哥李布衣带着满眼的嬉笑看着我们，
　　“可算来了，等你们半天了。”
　　我看着两位哥哥比我高大许多的个头，看着他们脸上的笑意，也十分高兴。
　　“大哥，二哥，你们怎么在这？是来帮我们的吗？”
　　兄弟二人彼此对视了一眼，二哥李布荛嘴角扯着邪笑，一把扯过我身上的箩筐摔在地上，
　　“哐当”一声。
　　“告诉你们，以后这一片的猪草归我们了，你们不允许在这里打猪草，再让我看到一次我就打你们一次。”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二哥李布荛这般凶神恶煞的样子，记忆中那个曾经牵着我的手在田野上狂跑，偷偷塞给我烤地瓜，把一颗颗在阳光下璀璨的如同宝石的圆润鹅卵石送给我却始终笑嘻嘻的二哥，此刻像是被妖魔附体，面目狰狞的向我们吼着。
　　身后的弟弟妹妹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五妹已扯着嗓子在那大哭，我还没回过神，就被身旁李布衣一个耳光打倒在地，我这才想起护住我身下的猪草。
　　接着一阵雨点般的拳打脚踢带着扭曲的笑意向我身上招呼而来，我蜷缩的躺在地上，本能的用手护着脑袋，身下的猪草替我护着我的身体……
　　最先反应过来的三弟拉着四弟正奕哭着喊着就冲了上来，
　　“别打我哥，别打我哥，不许你们打我哥……”
　　李布衣看到三弟泽川竟然敢推他，转过身朝着三弟身前就是一脚，拳头紧跟着就朝着面门挥去……
　　那一天我们不知怎么回到的家，只知道在路口碰见挺着大肚子的母亲拉着六妹婉书在昏暗的天光下焦急的走来，看着我们一个个鼻青脸肿的样子，母亲先是看了看我们都在，然后拉着我的手，说了一句“回家”。
　　那是我第一次通过母亲颤抖不停的手，判断出母亲此刻的内心并不平静，母亲却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哭泣过，更没有抱怨过。
　　等我们回到家里，外面的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卸去身上的箩筐，母亲一边给我们清理着身上的伤口一边听我们说着下午打猪草的事。
　　我至今还记得那一天母亲一改往日的温婉，告诉我们，我们家从来不曾亏欠别人什么，也没欺负过别人什么，下次再遇到这种事，不管站在面前的是谁，保护好自己，打回去。
　　那一天一颗要变强，要开始拼命的种子在我的心里落下，再后来没了母亲的照看，我一直不知道这颗种子是向阳生长还是背阳而行？
　　我到现在都记得母亲教我的打猪草口诀，
　　“打嫩不打老，打青不打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