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啊，厂里有新情况，你来一趟。“电话那头，老厂长的声音透着难得的兴奋。
　　放下电话，张建国的手还在微微发抖。他不停地回味着老厂长话里的意思：“新技术.....待遇不错......有技术的员工优先......“这些词在他脑海里盘旋，像是一缕看不见的希望之光。
　　站在镜子前整理领带时，他注意到自己的手有些笨拙。这双常年和机器打交道的手，粗糙得像砂纸，关节处还留着几道清晰的疤痕。二十多年前，他就是凭这双手，一步步从学徒熬成了技术骨干。可现在，他却连一条领带都系不好。
　　“老张，新西装不错啊！“路过的王大妈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出他身上的变化。
　　张建国不好意思地笑笑。这套西装是前几天陪小虎买书包时顺便买的打折商品，挂在衣柜里好几天都舍不得穿。今天早上特意取出来，还让李秀芳用熨斗烫了又烫。那声“滋滋“的熨烫声，仿佛在熨平他心中的皱褶。
　　“去面试？“王大妈眼尖。
　　“不是不是，“张建国下意识地否认，又觉得没必要遮掩，“是厂里......“
　　“厂里？“王大妈眼睛一亮，像是想起什么，“听说是一家外国公司收购了？现在可不得了，都是高科技企业了！“
　　“具体不清楚，我这就去看看。“张建国加快脚步。他不愿承认，但心里确实泛起一丝期待。或许，这就是他期待已久的转机？
　　可走到厂门口，他就愣住了。那块伴随了他二十多年的“上海东方机械厂“的牌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流光溢彩的新招牌：“亚太跨国集团“。连门卫室都焕然一新，玻璃明亮得能照出人影。
　　“请问您找谁？“前台的小姑娘礼貌地问，标准的职业微笑。居然还是个混血儿，金发碧眼的，说着一口流利的中文。
　　“我找......“张建国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该找谁。二十多年来第一次，他在厂门口感到如此陌生。
　　“张建国同志是吧？“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是老厂长，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
　　“老厂长！“张建国几乎要热泪盈眶。多少年了，还是这个称呼，还是这个人。在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老厂长就像一根救命稻草。
　　“这边请。“老厂长领着他往会议室走，脚步却不像从前那样稳健了。
　　一路上，张建国看得目瞪口呆。原来的车间经过彻底改造，到处都是闪亮的数控设备。成排的显示屏上跳动着他看不懂的数据，年轻的工程师们围在电脑前指指点点，操作台上的机器臂灵活地舞动。这里的一切都在诉说着一个残酷的事实：时代变了。
　　“现在不比从前了，“老厂长叹了口气，仿佛看出他的心思，“都是智能化生产。一台机器就能顶十个老师傅。“
　　张建国点点头，心里却打起了鼓。这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他一个都不认识。那些闪烁的数字，流畅的操作界面，对他来说就像天书一样。
　　会议室里已经坐着几个人。为首的是个年轻女子，戴着金丝眼镜，一身剪裁得体的职业装，浑身上下散发着精英气息。
　　“这位就是张建国同志，“老厂长介绍道，声音里带着几分骄傲，“我们厂的老技术骨干，当年可是连续三年的技术能手。“
　　“您好，“金丝眼镜推了推镜框，“我是HR部门的Linda。“
　　张建国愣了一下，不知道该叫李经理还是琳达小姐。这些洋名字，他一个都叫不准。
　　“我看过您的简历，“Linda翻开文件夹，“在厂里工作二十多年，是吧？从基层工人做到车间副主任，很了不起。“
　　“是啊！“张建国挺直腰板，这是他最引以为豪的资历，“从90年就来了，那时候厂里连抛光机都没几台......“
　　“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呢。“Linda开了个玩笑，声音轻快。
　　会议室里响起善意的笑声，张建国的脸却有些发烫。他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能决定他命运的年轻人，竟然比他女儿大不了几岁。
　　“是这样的，“Linda收起笑容，正色道，“工厂这次转型，主打智能制造。所有的设备都是最新的，需要......“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需要员工有相应的技术储备。“
　　张建国感觉不妙，但还是强装镇定：“我可以学。“声音里带着一丝祈求。
　　“当然，厂里也考虑到老员工的情况。“Linda打开笔记本电脑，键盘敲击的声音在会议室里格外清晰，“我们准备了为期三个月的培训课程。包括电脑操作、数控系统、智能制造流程......“
　　“三个月？“张建国咽了口唾沫。三个月能学会这些东西吗？他连微信都还不会用呢。“那......工资......“
　　“培训期间发放基本生活费，2000元每月。“Linda微笑道，“培训合格后，可以参加正式录用考核。通过考核的话，底薪6000起，加上绩效可以到8000多。“
　　“2000？“张建国的声音有些发抖。
　　“张师傅，“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工程师插话，语气里带着几分同情，“现在的设备都是智能化的，需要懂计算机操作。您......会用电脑吧？“
　　张建国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手。这双手能分辨出钢材的硬度，能感受到机器的故障，能用扳手拧出每一个零件的精确力度。可是......可是它们不会敲键盘，不会摆弄鼠标，甚至连触摸屏都会留下粗糙的指纹。
　　“我......“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这样吧，“老厂长适时打圆场，“先报名培训，慢慢来。小张啊，你可是老师傅了，这点东西还能难住你？“
　　走出会议室，张建国浑身无力。阳光透过新装的防紫外线玻璃窗照进来，照在他有些发白的鬓角上。他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老了。
　　“老张，“老厂长拍拍他的肩膀，“时代变了啊......“
　　是啊，时代变了。张建国望着车间里忙碌的年轻人，突然觉得自己像只闯入现实世界的恐龙。那些他引以为豪的技术，那些刻在骨子里的经验，在这个新时代面前，一文不值。
　　回家的路上，他不由自主地绕到了小区后面的弄堂。这里有家老面馆，是他以前发工资后时常来的地方。老板是个地道的上海人，面里总会给他多放两根青菜。
　　“张师傅？“老板眼睛一亮，“好久不见啊！您这西装不错，是不是......“
　　“嗯，来碗阳春面。“张建国打断他的话，不想解释太多。
　　面端上来的时候，张建国却发现自己一点胃口都没有。他掏出手机，打开银行APP。这还是茜茜去年教他装的，说是可以随时查账。
　　“您的账户余额：8，017，310.00元“
　　盯着这串数字，他突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这些钱，是他一辈子都想不到的数目。可是现在，它们却像是一种讽刺。或许，老天给他这笔钱，就是为了让他体面地说再见？
　　夜色渐深，张建国还是没动那碗面。汤都凉了，面条软塌塌的，就像他此刻的心情。老板过来收碗时欲言又止：“张师傅，你......“
　　“没事，“张建国勉强一笑，“就是......“
　　这时，手机响了。是房产中介小刘：
　　“张先生，买家催得急，您看什么时候能搬出去......“
　　张建国没有回答，只是望着窗外。一轮满月挂在天边，让他遥想起了那个遥远的希腊。那片蔚蓝的爱琴海，那些漂亮的别墅，那些贵族学校......原本以为是梦想的终点，却发现可能只是一个仓皇的逃避。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在这个巨变的时代里，他这样的老师傅，又该何去何从？窗外的月光依旧皎洁，可他的未来，却比任何时候都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