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才五十出头，前半辈子太苦，好不容易苦尽甘来，丈夫改好了，账也还完了，儿子工作了，懂事了，知道陪伴了，知道心疼家人了，还找了个城里的知书达理的女朋友——好日子这才展开，她怎么愿意丢下一切就走？
　　然而她却是一家人里最先看开的一个。
　　生病的人，身体上痛苦也好，麻木也好，各种不适反应都会令人疲惫而神伤，却偏偏可以激发其内心更加敏锐而敏感。医生、护士的支言片语与表情，罗月与父亲努力隐藏却怎也藏不住的衰败式的懊丧与绝望都逃不过她的观感。她开始还十分关心，主动询问病情，在一些支吾与前言不搭后语几近崩溃的无力掩示里，她开始沉默。
　　她穿着病员的条纹服，半躺在病床上，枯瘦的手上无时不停地流入输不完的液。她的脸苍白得与墙壁和床单一般颜色。她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虽然不确切，但一定是最糟的那种。
　　她开始闭口，然后拒绝吃饭。罗月与父亲无论怎样哀恳，她不吃，也不说话，只是流泪。她用眼神告诉这父子俩，我知道了。
　　晓然来了。她坐在床边，捧着罗月母亲的手，像捧起自己母亲的手一般，把它放在脸上婆娑。这是她们第一次这般亲昵的举动，却未曾想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大滴大滴的眼泪从母亲干涸的眼窝里涌出，那一刻，她们二人的泪腺似乎联通了，晓然好看的大眼里也如涌泉般汩汩冒着泪。
　　母亲开了口，她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而浑浊，像已经快要枯竭的塘。原来她不是做气不说话，原来说话已经很是辛苦。
　　她忽然主动要吃东西。罗月忙把反复热过几遍的鸡汤送上，她很想努力大口大口地吞咽，却又引得一阵咳嗽，差一点又吐了出来。
　　不知是不是鸡汤让她有了几分体力，她平静下来，开始安排后事，条理清晰得可怕。存折放在哪里，某个箱子哪处还有一点现金，没有一丝犹疑。然后她关心的是坟安排在哪里，她希望埋在家对面自留山的向阳处，因为那里可以看得到住近三十年的老房子。此外，她很重视如何去向她的父母姊妹沟通，特别是罗月的外公外婆，七八十岁了，这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怎样才能让他们不要太伤心。
　　然后，这个简单的家庭也就没有什么可安排的了。她最后要求，如果她意识不清醒了，不要在身上插各种管子，不要抢救，不要废那个钱，也不要遭那份罪。罗月父亲责她说太多，说等她以后慢慢说不迟。她不听，示意罗月也过来，更加吃力地把罗月的手和晓然的手放在一起，哽咽着向晓然道歉，说自己一辈子没有置办过一件首饰，所以想给她留个念想都没有办法。不过还是激动地拜托她，以后就和罗月一起互相扶持着，好好过日子。
　　晓然捂嘴失声，差点失控。罗月早已是泪人，转头望了父亲一眼，眼里闪着狠厉痛苦的光。
　　谁也没有病人清楚自己的情况。她说这些似乎已经把她的所有力量都使尽。如果她能当晚一睡不起，安静地离去，或是她的幸运。
　　然而，命运下手毫无怜悯可言。她的生命力像调大了无数倍的沙漏一般快速消退。当晚，她已经发不出声音，只能瞪着眼，喉咙咕咕作响。第二日上午，当罗月最小的小姨赶到的时候，她的眼睛始终努力睁着，却无一丝神采，医生说她应当已经看不见了。便那时，她应当还听得见一点，当小妹拉着她的手，在她耳边喊大姐的时候，她的手明显在回应，眼眶里又新添了湿意。到了下午，除了粗重的呼吸声外，她彻底安静下来，她真的累了。医生说，她的意识应该已经不清楚，如果愿意，大家可以认为她在做梦。
　　做梦？罗月心里得到一丝安慰。妈妈，你就做个幸福美满的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