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
　　夜雨楼。
　　有少年侠客凭栏远望，身后更有佳人作陪。
　　好一幅良辰美景……
　　江小江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楼下行人路过时那艳羡的神情，想必是把自己当作了美人在侧的风流公子。
　　只可惜这位风流公子已然命在旦夕。
　　“不知公子深夜到访，有失远迎啊！”身后的女子忽然开口，打破了雅间里僵持许久的寂静。
　　声音很轻，但吐字清晰，语气冰冽。
　　定是个心狠手辣之辈！
　　“是我自己心神不稳，学艺不精。”江小江咬了咬牙，语气低沉，像个斗败了的公鸡，“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呵——”苏玖冷笑一声，“倒是硬气。”
　　她轻轻递了递持针的右手，针尖便刺入了江小江的衣物，与皮肉只有毫厘之隔。
　　江小江只觉得汗毛倒竖，他甚至能想象出这根银针在刺入身体时，对方内力肆虐，自己经脉寸寸崩断的惨状！
　　“这年月，真硬气的少侠不多，有的是嘴硬，有的是心硬。”苏玖缓缓卸下江小江腰间配着的长剑，扔在身后，“不知这位公子是哪一种？”
　　“名门正派，自然一身傲骨。”
　　“这是嘴硬。”
　　“姑娘饶命？”
　　“还是嘴硬！”
　　“你待怎样？”
　　“说出你姓甚名谁，师承何派，来这邺城所为何事？”
　　“东江城，白山派，出山弟子江小江，来这邺城，自是要为民除害，杀了你这魔教妖人！”
　　“白山派？”苏玖眉头一挑，手上微松，“你是马家的人？”
　　“家师马白山，请赐教！”
　　苏玖闻言心下一凛，手中银针微送，却刺了个空。
　　武林人贴身过手，最忌错失先机，苏玖心神一松，便知已拿不住对方！
　　此时那江小江早已腰身反扭，双手一撑，整个人翻出窗外。
　　要逃？
　　苏玖刚想合身跟上，却见对方左手有一指并未离开窗沿，竟是倒卷帘挂在了夜雨楼外墙之上。
　　好一手单指悬山！
　　白山派向来以硬功著称，单指悬山，倒挂垂杨柳等都只是看家本领。
　　要说打出名号，还得是那摧云裂石的白山鞭腿。
　　苏玖本能地迟身向后，但身形还未退尽，便见一道黑影携风裹雨，自窗外撞入。
　　正是扭身踢腿的江小江！
　　“叭——！”
　　仓促之间，她只能提掌相迎，随着一声爆响，雅间风雨一滞，随后，苏玖身后的酒桌便直接炸开。
　　那扇早已不堪重负，颤颤巍巍的窗子，也在这一击之下被震得粉碎。
　　一时屋内木屑横飞，尘烟四起。
　　高手过招，往往先碰在一起的，便是内功。
　　而大多数时候，一个照面，便会高下立判！
　　苏玖看着身前不远处，伏身屋内窗下的江小江，只觉得体内气血翻涌，胸口发闷。
　　她没想到这位江少侠年纪不大，内功竟会如此深厚。虽说江湖水深，一山更有一山高，但在如今这年月，对上一掌便能逼自己倒退三步的，可谓少之又少。
　　“你是马老爷子的亲传弟子？”苏玖拂了拂衣袖，“可你并不姓马。”
　　“咳咳咳……唔——”江小江狼狈地咳出一口瘀血，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右腿，发现小腿上的衣物已经被震得丝缕成条，但自己这条腿却未断，只是有些麻木肿痛。
　　衣物破而腿无事，这不但证明对方的内功远远高于自己，更说明这位九先生在刚刚短暂的过手中，已对自己手下留情。
　　这人既能言及马姓之事，江小江便清楚，这位邺城九先生，定是与自家白山派渊源颇深。
　　能与师父马老爷子说得上话，但又不屑于否认自己魔教妖人身份的，在魔教中至少也得是执堂长老级别的人物。
　　追魔教余孽追到大佬了……江小江忍不住苦笑连连。
　　只希望临死前别给师门丢脸……
　　正魔之争，相继百年，死在双方手里的人命又何止千条，谁身上都多少有点儿仇怨，同样的，谁死也都不算冤。
　　“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白山派的弟子还是那么迂腐？”苏玖本就厌倦武林中人相互盘道时的之乎者也，此时见对方一言不发闭眼等死，便也懒得再装出那副文绉绉的模样。
　　“张口魔教妖人，闭口除魔卫道，动不动就为民除害，打不过就双眼一闭自比杀身成仁……你们都是傻的吧？”见对方依旧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嘴脸，苏玖仿佛看到了那个在自己心里晃悠了十几年却依旧阴魂不散的白痴剑客……
　　明明都是生性纯良的少年郎，却偏偏都在“除魔卫道”这件事情上认死理儿。
　　这个世界就是这个鬼样子，有些事情根本没道理可讲。
　　她忽然有些倦了。
　　“老娘今日心情不好，懒得与你纠缠，快滚！”
　　……
　　江小江是被拎着脖颈一脚踢出夜雨楼的。
　　这一脚踢得很润，很顺滑，很……干脆利落，自己只华丽丽地往前一撅，便顺着那扇破破烂烂的窗子飞了出来。
　　还好自己只伤了一条腿，才不至于屁股着地平沙落雁式……出丑。
　　江小江拍了拍泥土，发现站在街对面的一对夫妇正满脸忌惮地望着自己，他勉强笑了笑，本想着别太尴尬，却不想这二人竟惊叫着跑出很远……
　　嗯？
　　江小江愣了一下，觉得对方有些大惊小怪。
　　江湖中人，从几层楼高的窗子里跳出来，虽然有些瘸腿……但这很稀奇么？
　　他挠了挠后脑勺，望着不远处的夜雨楼，一时竟有些踟蹰。
　　这便放过自己了？
　　刚刚料想的废去武功严刑拷打乃至丢掉性命，全都没有？
　　江小江拍着额头想了很久，还是觉得这一切太过匪夷所思。
　　一想到那位九姑娘最后瞪着自己时的幽怨眼神，江小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难不成自家哪位师兄师叔……欠了人家桃花债？
　　正道师兄与魔教师姐的悲催恋爱往事？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不由落在不远处的一位少年身上，对方一直在街边阴暗爬行，自己刚落地时便发现了，看起来像个身有残疾的乞丐。
　　他一瘸一拐地跳过去，从怀里掏出几枚铜钱，扔在对方身边。
　　“钱不多，但够你果腹几日了。”江小江随口说道。
　　江湖上乞丐遍地，身后更有丐帮这种庞然大物站台，要不是看此人身有残疾，江小江也许便会置之不理。
　　相较于那些颇有地位的乞丐，或许自己更穷些呢！
　　“啊——”
　　身后忽然响起的尖叫声吓了江小江一跳，他本来已经与乞丐擦身而过了，却被对方的惊叫吓得转过了头。
　　“九先生！九先生！”乞丐早已横着爬出去很远，地上满是他爬行翻滚时留下的泥渍，他颤抖着缩成一团，指着江小江刚刚扔下的那几枚铜钱，“救命啊！九先生！是九先生！”
　　江小江三步并作两步蹿到乞丐身前，看着对方一脸惊恐涕泗横流的模样，疑窦丛生。
　　“九先生怎么你了？”他轻轻抓起乞丐的领口，试图问出些什么。
　　对方身形轻浮，没有丝毫内力，是个普通老百姓。
　　“马小姐！你是马小姐！”乞丐忽然死死抓着江小江的衣袖，对着他嘶声尖叫。
　　“你认错了，我不是什么马小姐！”江小江有些手足无措，他想挣脱对方，但又怕自己的内力会震伤他。
　　“你是……鬼！你是鬼！”乞丐忽又松手，如惊弓之鸟般爬将出去，留下道道血痕，想必是之前的爬行导致其抓破了指甲。
　　“救命啊！马小姐……这里有鬼啊！”
　　“救救我！马小姐……马小姐你别走！马小姐——”
　　看着一点一点爬向街角，一直到垃圾筐边才停下，但很快又开始掏垃圾的乞丐，江小江眉头紧皱。
　　夜雨微寒，邺城的街道上早已空无一人，那乞丐嘶哑的声音在街头巷尾断断续续地回荡着，如厉鬼勾魂，似无常索命……
　　与其说对方是乞丐，不如说这人得了失心疯。
　　江小江神色复杂地望向身后的夜雨楼。
　　九先生……
　　不知道这人的悲惨遭遇，又与那位九先生有着什么样的干系。
　　看着那疯乞丐怜惜地抱着一颗烂白菜，一边哭哭啼啼，一边一遍又一遍地叫着“马小姐”的名字，江小江忍不住握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