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蔡锷路原来也是地产中介扎堆的地方，主要是房地局就在这里。同时又处于五一商圈和芙蓉商圈中间，做个产权代办方便，房源和客户都充足。所以，有十多家中介都开在蔡锷路水风井一带。
　　20多年前做地产中介是很艰苦的差事，当然了，现在也是。不过那个时候市场小，房源少，客户也不多，竞争更加激烈，这些中介店的业务员还都是没有底薪的，全靠出单拿提成生活。所以，行业自律性那就只有那好了。
　　比如有个中介店叫房学士的（化名），还算是这条街上比较大的中介，除开做租赁和二手房业务还接点开发商的尾盘销售。店里有十多个人，年龄参差不齐，男女老少都有，既有40多的中年大叔大姐，也有一帮刚出社会的小孩子，反正这个行业门槛不高，看你自己的本事吃饭，人员也是进进出出。
　　因为大家都在差不多一个地方上班，大家行业也相近，很多专业问题还要互相请教，所以栋哥我跟他们还是比较熟的。那个时候没什么钱，大家见面也就是吃个三块钱的小龙王槟榔递个精白沙而已。他们管事的主管是个老油子，一张刮瘦的马脸，秃顶得蛮严重。私下里员工称呼他叫地中海，还在地中海后面加个“别”字。
　　我对他也不是很喜欢，因为他这个人就是典型的那种压榨员工毫无节操要钱不要脸的奸商，每天早上他们开早会，隔着好远就听到他骂人:“你们真的蠢货一群，这个人都骗不到！人家找你们问路，问经济适用房表格到哪里领，你们不晓得去策他们代办啊，代办五百块一个，转背走30米就可以办好，这个钱不知道赚啊？还有，那个房子顶楼漏水，你们不晓得晴天带人去看啊！非要雨天，你们自己不想吃饭，我开店子的还要吃饭啊！”说完，他还捶胸顿足。
　　地中海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下面的人也换得勤快，受不了他的人居多。但是他那里有三个人一直在，一个叫小胖，那是个乐天派，业绩不好，也无所谓，每天乐呵呵的坐着，靠捡死鱼一个月混个几百块钱。另一个是个中年妇女，叫黎莲，她们给她取了个外号:犁田。形容她做事厉害，像犁田一样把客户和房源都筛过。还有一个就是小刘，叫刘丽仁。刚刚毕业的益阳人，做人比较单纯，做事很认真，脾气比较好。
　　我有时间总是跟小胖扯点八卦，顺便了解下市场情况，地产行业中最能直接感受市场的，不是置业顾问，是二手中介的店员。有时我跟小胖多聊了几句，地中海还过来讲空话。犁田的那个姐姐总是很忙，不是打电话追客户，就是带客户看房子。反正是个劳模样子。小刘一般抢客户不到，她总是默默的登记一下新的房源信息，或者帮别的同事跑跑腿。
　　那天早上，刘丽仁到得比较早，正在搞卫生，一个年轻哥哥急急忙忙的跑了进来，问刘丽仁到哪里领经适房申请表，刘丽仁明显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他:“去后栋五楼领表。”对，她没有提代办，她这个人还是有节操的。年轻哥哥说了声谢谢，赶快走开了。过了一下，年轻哥哥又下楼来了，他有些东西不晓得填，想问下刘丽仁，但是他一到房学士的店门口，就被犁田姐姐拦住了，一个劲的夸大难度，讲起一堆复杂的套路，什么资格面积，补差面积，商品房面积等等，最后来一句:“你给我代办吧，你省事些，不然跑一个月盖不到章。”
　　刘丽仁因为性格比较弱，在一边没有做声，其实这个客户是下来找她的，不管怎么样也是她先接。犁田姐姐这就是明显欺负她。
　　那个年轻哥哥是个长沙满哥，根本就不喜欢听这一套装逼的话，他直接问刘丽仁，刘丽仁抿了抿嘴唇，指了指犁田姐姐，说:“黎姐跟你在讲，你还是问她吧。”年轻哥哥晓得这事刘丽仁不好讲，也不做声，起身就走，但是走之前摸了刘丽仁放在柜台上的名片。
　　过了一个小时，他跟刘丽仁打来电话:“丽仁啊，我是刚才那个人呢，我还是信你，这样，哥哥没什么钱，不然也不会买经适房，你给哥哥办下，我给你200块钱喝茶，你别跟店里讲。”
　　刘丽仁挣扎了一下，她这个月还没开单，已经15号了，房租吃饭都困难，她在电话里嗯嗯了一下。下午约了他见面，帮他两天就搞好了。她还不好意思要200块，只要人家100块，那年轻哥哥是长沙满哥性格，越是对他客气，越是觉得不要让人家吃亏，硬给了200块，还硬讲要交个朋友。
　　刘丽仁私下帮别人代办了之后，还悄悄请我跟小胖吃了炸串，小胖得知她是因为这个事请客，笑爆了，他悄悄跟刘丽仁讲:“我一个月私下给客户做单差不多赚一千多块钱。”怪不得这个死胖子每个月领几百块钱薪水还做了两年，人不可貌相。小胖子又讲:“你栋哥一天到晚游游荡荡一个月2600的正工资。”小胖子是不是过分了，我哪里是游游荡荡，我是在市场调研好不，过一阵我上项目了，我累成狗他怎么没看到！
　　刘丽仁当时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咬着炸豆腐说:“我要努力！”我还是补了一句:“有机会做新房去，你的性格不适合跟他们混，太单纯。”
　　刘丽仁讲:“我先入行学习一下，再考虑怎么做，栋哥你也不是天生懂的塞。”小胖又补了一刀:“栋哥家里爷爷做建筑的，栋哥爸爸做建筑的，栋哥学地产的，你讲他是不是天生懂……”
　　刘丽仁这时红了眼睛，说了句:“我职校毕业的，屋里种田的，但是我相信我会把爸爸妈妈接进城里住的。”
　　栋哥我踢了一脚小胖，小胖赶快岔开了话题，又去跟刘丽仁倒水去了。我对刘丽仁讲:“你做了老板请我打工啊，我这个人太懒，没得你这样奋斗的决心呢。”
　　其实到今天来讲，我真的佩服那个时候的这些人，包括我自己，我们当时真的不像现在的年轻人，动不动躺平。动不动称呼自己社畜。我们当时想的就是吃苦、奋斗，靠自己努力成功，活出个人样来。
　　过了两天，上次那个满哥又来了，他还带了一个朋友来，他朋友姓郝，他要刘丽仁喊他郝哥。是刚来长沙做小生意的人，做了两年，赚了10多万块钱，想买个房子落户口，方便自己崽女读书。长沙当时的政策是买60平米的房子可以落户，包括户主的未成年子女都可以一起，有房有户就可以有学位读书。
　　郝哥长的黑黑瘦瘦，是汉寿人，不知道做什么生意的，他背着一个斜挂包，操着一口德普，人还是蛮好讲话。反正就是房子最好要离定王台近，不要顶楼，不要一楼，只出13万块钱，要60平米，其他随便，中介费也愿意给。所以刘丽仁接了他之后，赶快带他看了几套房子，从涂家冲一直看到经武门，芙蓉路两边的单位房改房看了几套。也是不凑巧，那阵子他们房源质量不高，不是价格高了一点就是楼龄实在太老。这么好的客户眼看成交不了，刘丽仁天天打电话给郝哥:“好哥哥啊，我真的找不出合适的呢？要不我们看一套贵一点点的？有70多平，要15万，中国银行的老单位宿舍？”
　　郝哥哥也不急:“没事没事，慢慢看吧，我只有这么多钱呢，用多了我堂客要打我咧，我过年会没钱回老家呢”。
　　他们房学士的地中海也关注到了刘丽仁的这个客户，他这个老奸商眼睛转了几下。告诉刘丽仁:“你这个妹子怎么这么不熟悉业务啦，我们在便河边社区的出版社宿舍有个房源啊，65平，13万，还带电梯。你不要告诉郝哥房子死过人就是啦。”
　　“啊，那个房子啊，老板你确定吗？那个房子这两年怕是难得推吧？”刘丽仁张大了嘴巴，一脸懵逼的看着地中海。因为那个房子的房主上周才把房子报过来，表面情况听上去很好，但是房主讲得很模糊，大家去现场落实房源情况的时候，发现房子确实不错，楼层好。装修新，有门卫室，还带电梯。但是价格却很便宜，房东才要11万，所以地中海还准备报价13万，吃两万的差价。小胖给了门卫一包精白沙，问了一下情况，原来，这个房子原来是出租的，租给了一对情侣，男女吵架，男的把女的一刀捅死了在这个房里，男的打电话自首了，从这个房里被抓走的。
　　怪不得这个房东急于出售，价格又便宜。原来这个房子是个凶宅，本来兴致勃勃的一群中介人，个个直摇头。房子里有老人去世过，都没有关系。有年轻人去世过就不吉利了，如果还是有发生凶案的宅子，那基本上就是五折看有没有接盘的了，但是，有个说法，被杀的如果是女的，基本你就等拆迁算了。这个宅子连同左邻右舍都不要想卖了。
　　没想到，地中海这个人居然要刘丽仁推这个房子给郝哥，还要刘丽仁隐瞒有人在房里被杀的事。所以啊，这个地中海，用奸商两个字形容他都不贴切，要加上无良奸商才合适。
　　“有什么关系，房子又没问题，他住进去重新装修一下，鞭炮一放，什么事都没有，买个便宜好房子，多好。不要担心这些心理问题，不要迷信。”地中海一边剔着牙，一边斜着眼睛看着刘丽仁，要她联系郝哥。
　　刘丽仁犹豫了一下，对地中海讲:“郝哥是汉寿人咧！张君他老乡呢！我也不晓得他做什么生意的，你看他黑黑瘦瘦，身上长期背着一个单肩黑包，不知道是背的什么东西呢，你不怕他找你后账，我就推这个房子给他看。”
　　各位，你们去搜索一下上个世纪的新闻，大盗张君，那是那一阵子社会上闻之色变的人物。好多人都不太敢惹武术之乡的汉寿人，这也是一个原因。
　　刘丽仁其实不想坑郝哥，她故意搬出这个理由来给地中海听。地中海坏是坏，但是不蠢，身上有的一种老长沙流子的市侩气，一听郝哥是汉寿人，还不晓得做什么生意的。他又沉默了一下。最后讲:“算了，不惹这种人。”
　　其实刘丽仁早就知道郝哥是在定王台书市做挂历书籍生意的。人是个正派人，背着的黑包里面都是放的是各种挂历台历。她故意把郝哥说得神秘一点，就是不想让地中海坑他。刘丽仁内心还是善良。
　　这段对话被边上的犁田姐姐听到了，她是个心机婊。到了下午，刘丽仁带别的客户看房子去的时候，她悄悄翻开了刘丽仁的客户登记本，找到了郝哥电话。打了过去:“郝大哥啊，我是丽仁的同事呢，她下午有事去了，让我带你看个好房子……”地中海在一边听到了，对犁田姐姐点了点头。
　　电话那头的郝哥，听到介绍，觉得还不错，自然就跟犁田姐姐去看了房，看了就觉得满意。他也没去私下到处打听一下这个房子的问题。因为他是个性情中人，直接就说定，要房东明天来签合同，放定金，然后去房地局交件。犁田姐姐讲这个房子是她熟人的，刘丽仁也没看过，所以不清楚情况，有事直接问她就行，这个房子的事不用问刘丽仁了。郝哥讲:“要得，就问你。”
　　犁田姐姐回来兴奋的跟地中海讲了这个事，地中海高兴得不得了，告诉犁田姐姐:“这个单的中介费提成你7刘丽仁3，因为是你成交的，差价部分你分的3000，她分1000。我做人还是公平吧？”犁田姐姐笑得一朵花一样，当然愿意了，自己白翘了刘丽仁一个客户，还赚了提成又赚差价。
　　“哦，明天约郝哥到楼上签合同，不要告诉刘丽仁，签完再跟她讲。”地中海怕刘丽仁嘴巴不严，又嘱咐了一句。
　　但是，地中海和犁田姐姐低估了郝哥，郝哥也是生意人，他只是为人性情，并不是马大哈。第二天，确实有场好戏。
　　郝哥在定王台书市除了做挂历台历之外，还批发特刊，就是那种小书摊子和车站码头买的那种野生故事会，有的套个刊号，有的纯属私印的非法出版物。他虽然自己学历不高，但是蛮喜欢读书，自己批发的那些书，他每一本都会翻一下。他那天看好了房子，准备第二天去签合同，心情蛮好，就回到自己店里拿出新到的《故事迷》看了起来。对，就是故事迷，山寨故事会。里面经常有《莱温斯基跟克林顿的一夜激情》、《李谷一跟韦唯说不得的恩怨情仇》这样的胡编滥造的故事。那天，郝哥突然翻到了一个故事《金融街上的喋血鸳鸯》，还特意申明了根据真实案例改编。
　　这个故事为了体现真实感，基本上没用化名，只是关键的小区用了拼音的首字母缩写，郝哥再没文化，一对照，也晓得这个情杀故事是讲便河边的出版集团的宿舍啊，也是17楼啊。这不是很有可能自己要买的房子吗？
　　郝哥越想越有点不对，他马上给刘丽仁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刘丽仁有点吃惊，悄悄躲到一个角落里把情况跟郝哥讲清楚了。郝哥听清楚后，对刘丽仁讲:“小刘，你是个好妹子，你就当没接过我电话。我明天要整下子你们那个地中海。我们德国鬼子他是惹不起的。”湖南常德人确实自称自己是德国鬼子，他们还把自己讲的常德话自称为德语。
　　刘丽仁嗯嗯了两声挂了。第二天一大早，刘丽仁到了店里签了到，就跟地中海讲，自己出去采集房源信息去。地中海怕她说漏嘴。巴不得这个妹子走开，肯定同意她出去了。
　　刘丽仁其实假装出去逛了一圈就跑到我的办公室坐着了，我的办公室正好可以看清对面他们店里的情况，我们两个人一个人叼着一根冰棍准备看好戏。
　　到了10点多，郝哥带着另一个人来了，他讲是自己做装修的老弟，准备等下就去看看房子，准备改下装修。
　　犁田姐姐赶快喊着地中海一起来招呼郝哥，地中海拿出了房东的全套委托公证，意思是房东委托他来全权代办，房东自己不想面对客户，所以就让地中海来代办。郝哥假装自己不知道，讲:“真的辛苦你们了，我们签协议吧。”地中海和犁田姐姐拿出来早就准备好的协议来让郝哥签，郝哥问:“这个房子没有别的问题不？是不是危房，要不要拆迁，里面死过人吗？”犁田姐姐本来有点犹豫，地中海在边上迫不及待的回答:“都没问题，你放心。”
　　郝哥就讲:“可以写到协议里面不？我没读过什么书，还是相信写好的东西。如果有这些问题，你们要负责退房子，还要赔我双倍定金。”地中海在边上讲:“没关系吧，我们讲了就算数，没有你提的那些问题呢。”
　　郝哥还是有味，抓了抓头发，讲:“别的都听你们的，这几条是我做这个中介生意的老乡告诉我的，要我加上的，不加我就不买了。”
　　地中海想了一下，郝哥这个性格的人应该买了就会装修，周边的邻居应该不会和一个不熟的人多嘴讲这个事，并且周边的房子大多数是出租的，估计也不清楚，他们办手续到出证要一个月，一个月之后，估计更加没人提了。他提前给那边的传达室的人送一条烟去，打个招呼，绝对就稳了。
　　所以，地中海讲:“要得，加上。你发现这些问题我们赔你双倍定金。”
　　双方签完协议，郝哥拿出两万块钱现金作为定金给了地中海，等地中海收完钱开完收据，郝哥就接了一个电话，他对地中海讲自己有个做中介的朋友找他，他出去接他一下。结果接进来，郝哥的朋友直接拿出了一张报纸，上面详细报道了那个房子的凶案。郝哥当场一把抓住地中海，要他退双倍的钱。地中海当然知道这是郝哥提前做好的局，他当然就翻脸不认了，还要抢协议和收据，地中海还讲:“你买不起就不要玩这个鬼，你这个背时鬼拿着你的两万块快点滚！”。哪里知道，郝哥的所谓老弟是他早就喊好的记者，身上背着偷拍设备，早就把整个过程拍下来了。接着又进来了三四家媒体的人，长枪短炮对着地中海和犁田姐姐，轮番轰炸，要他们接受采访。
　　这下把地中海他们震住了，他们没想到郝哥这个人看上去云里雾里，怎么突然一下子这样精明了。房学士的店子门口一下子围满了各种看热闹的人，地中海跟犁田姐姐一个个捂着脸挡着摄像机，嘴巴上骂骂咧咧，讲不接受采访。他们不接受采访不要紧啊，我们郝哥站在店门口对着摄像机侃侃而谈，作为一个外地人，又是受害者，那真的是让人万分同情。
　　闹了半天，地中海跟犁田姐姐都跑出去了。地中海私下打了一个电话给郝哥，讲愿意退定金，再略微补偿一点。郝哥坚持——双倍定金赔偿。
　　过了一天，这个黑心中介隐瞒房源重大缺陷坑害客户的新闻播出后，房地局执法队的，中介协会的，还有他们房学士的大老板都来找了地中海，反正他们老板讲了，事情不了难，客户不解除投诉，立刻解除地中海的承包关系。地中海咬着牙老老实实赔了两万块钱给郝哥，郝哥才收兵认可的。
　　大家会问，为什么那时候媒体曝光会这么有威慑力？为什么郝哥这么有人脉，能一下约这么多媒体？我只能讲，那个年代的媒体，还是真的有用的。那个年代长沙广电和湖南广电的常德帮，还是很有话语权的。郝哥通过一个当主任的老乡，一下子就约了几家媒体，而且出来记者们又都是他们老乡，所以，一下子就把话语权占据了，你必须要服他的软了。并且，这个东西确实能引起社会共鸣，你黑心中介卖凶宅，不该赔钱吗？
　　刘丽仁跟我在对面看完了全场好戏，刘丽仁叹了一口气，过两天辞职了，换了另外一家公司做。她后来做得挺好，自己开了店，口碑还不错，一直保持着做事的原则，我跟她应该也快20年没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