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的一个雨夜里，夔城五十里外的一个无名小镇上，关家铁匠铺里隐隐透出灯光。
　　关铁匠打了一日的铁器，早已累得呼呼大睡；女主人却在灯下竖耳细听，似乎在等人。
　　不多时，女主人连忙起身开门。
　　果然，门外站了两个人，正欲敲门：一个是年近六十、身姿挺拔的老人，一个却是五官精致、苍白瘦弱的少年。
　　铁匠铺里深夜出现这样两个男人，女主人竟丝毫不避讳。
　　“袁大哥，这便是楚家小公子？”
　　“正是。旸儿，快来见过关夫人。”
　　“关夫人安好。”少年虽孱弱，礼数却周全。
　　这一老一少正是袁书和楚沐旸。
　　有一日阿荣在后山上挽弓射雁，袁书看见楚沐旸羡慕的眼神，便想着送他一个机关暗器作为十五岁的生辰礼物。
　　这位关夫人其实是机关名家“玲珑娘子”卫宁，她设计的机关暗器堪称一绝。
　　几年前她留宿这个小镇，认识了寡言少语的打铁匠关修。淳朴宁谧的小镇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平静，厌倦了江湖生活的她，留了下来，并嫁给了关修。
　　袁书对卫宁道：“如我上月所说，他体弱无力，所以这个机关要做得轻巧，平日里无趣时可以拿来打着雀儿玩。”
　　袁书和卫宁都是暗器高手，他们也是相识多年的朋友。
　　因为楚沐旸没有内力，所以两人商量给他弄的个袖针暗器，名为“毫芒细雨针”。
　　虽然是给楚沐旸耍着玩的，但是做得特别用心。
　　这个暗器轻巧易藏，可以在贴身衣服里戴着，长袖一遮谁也不会发现。
　　要用时只须轻轻抬手就可以扣动机括将暗器发射出去，神不知鬼不觉。
　　但是这个机括对安装位置、抬手角度、触发力度都有要求，必须要本人到场调试精准才可以。
　　卫宁正在给楚沐旸量手腕尺寸时，一个稚嫩的声音忽然传来：“娘亲，我要喝水。”
　　只见一个尚在总角之龄的女子怯生生地躲在帘子后面。
　　许是半夜里渴了起床想喝水，却忽见两个陌生人，有点受惊。
　　两年前的一面之缘，那时还是个孩子，现在已经是一个活脱脱的美人胚子。
　　“嗯，或许吧。”关修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嘶哑的嗓音，常年的打铁烟熏火燎，嗓子也烧坏了。
　　易乔的回忆被关修的声音打断，他摸了摸手腕上的毫芒细雨针，看见关修父女，忽然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心情。
　　“这阳春面真难吃，我想吃娘做的辣子面。”关柒影扒拉了两口面，一脸嫌弃。
　　“影儿乖，吃饱才有力气去寻你娘。”关修语气里无限温柔，一个男人带着孩子挺不容易的。
　　“爹爹说得对。”关柒影又埋头扒拉了几口索然无味的素面，然后把碗推到关修面前。
　　关修似乎已经习惯了，将女儿碗里剩下的面全部倒到自己的碗里，继续吃了起来。
　　关柒影忽然听到耳边苍蝇嗡嗡叫着烦人，她若无其事拿起筷子伸手一夹，苍蝇立刻就被夹死了。这出手真叫一个“快、准、稳”，估计暗器功夫已经深得卫宁的真传。
　　阿荣一碗面早就吃完了，第一次下山，他眼睛一直盯着街上的人来人往，满是好奇。
　　易乔知道自己不能再盯着他们看了。
　　听父女俩的对话，卫宁似乎不见了。
　　他敏锐的神经忽然联想到伶仃索命，乌谢尔找的都是一些能工巧匠，那卫宁会不会也被他们带走了？
　　要知道卫宁已经在江湖上消失了十几年，如果真能找到她还能将她带走，这势力不容小觑。
　　此地也是田英最后出现的地方，这难道只是巧合？
　　易乔对于乌谢尔从来不敢轻视——他是一个绝对可怕的对手。
　　关柒影自然是认不出眼前这个相貌平平的书生，自从一个月前卫宁在夜里突然留书出走，关柒影就一直缠着关修要去找娘亲。
　　关修早就知道卫宁不是普通人，只是一直没有点破。如今她既然决定离开，他们恐怕是找不到了。
　　不忍女儿失望，就陪着她出来找找，也权当散散心。
　　关柒影毕竟还是孩子心性，从家里出来边找边逛，每个地方都耽搁上几天，到夔城盘缠都快用光了。
　　是时候回去了。
　　“影儿，我们明天就回家吧！说不定你娘已经在家里等着我们了。”
　　“真的吗？爹爹，那我们现在就回去吧。”关柒影迫不及待就拉着关修往外走。
　　关修无奈苦笑，留下面钱，和关柒影一同走了出去。
　　易乔扯了扯阿荣，示意也要走了。
　　阿荣背上书篓，易乔喊：“小二，烦请结账！”
　　小二在柜台上头也不抬，无精打采地道：“就四个铜板，放那行了。”
　　出门后，想再找关修父女的踪迹，已然无处可寻。
　　易乔拿出地图，上面标有刘希音追踪乌谢尔一群人到过的地方。
　　既有繁华的大城，也有偏僻的小镇，有群山，也有江河，似乎没有上面明显的规律。
　　只能全部都去看一下，他叹了口气。
　　欲速则不达，虽然乌谢尔说还有五年，但是如果毫无头绪，五十年也未必管用。
　　就这样，易乔和阿荣将地图上标出的地方都仔仔细细去走了一遍，路上也打探了各种消息，花了一年半才回到了楚剑山庄。
　　前叠门原来宾客盈门，现在已经结满了蜘蛛网。
　　易乔和阿荣在远处观察了许久，连个过路的行人都没有。
　　江湖上日日有新鲜事，任你是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光环退去也一样无人问津。
　　回到熟悉的家，慈祥的父亲已经变成一抔黄土。
　　袁书在院子里练功，琴嫂在厨房里烧火。
　　易乔还强忍着，阿荣已经含着泪奔上前去跪在母亲面前磕头。
　　两人看见他们回来，初时错愕了一下，后来激动得半天无法言语。
　　袁书没有成亲，一向待这两个孩子如子侄。
　　两个少年独自下山，一别就是五百多个日夜，如何能不挂心。
　　过了一会，琴嫂去张罗饭菜，三人便到聚贤厅来。
　　“山门刚闭的头几个月，有过几拨人想闯进来，在前叠门就被机关拌住了，后面就很少有人来了。你刘师叔回来过几次，把查到的线索都告诉我了。如海和嵩平一直没消息，我觉得情况不对劲，想去寻他们。这边又怕琴嫂一个人，乌谢尔会出什么幺蛾子。”
　　“西朔路途遥远，灵通箱又已经关闭，消息递不过来，只能等他们回来，是会慢一些。两位师叔的身手了得，想必不会有什么意外，如袁师伯不放心，明日可启程去迎一迎他们。”
　　话虽是这样宽慰袁书，但易乔心里也在担忧。
　　两位令首即便有什么事情缠身，总能放个信鸽回来。
　　袁书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册子，交给易乔。
　　“这是我将所有关于伶仃索命的线索整理出来的手稿，你可拿来参详。无论是否能寻到他们二人，我必在三个月内回来。”
　　袁书又转身叮嘱阿荣：“旸儿的安全就交给你了，万不可大意。那乌谢尔诡计多端，你每日送饭切不可与其交谈，继续装你的哑巴。”
　　阿荣本来下山装哑巴已经把他憋坏了，但也知道袁书从来说一不二，不敢违逆。
　　易乔没有再住进自己已经上锁的房间，它永远是属于楚沐旸的。只让琴嫂收拾了一间原来给仆人住的南房。
　　曾经卧病在床十三年的他，最不需要讲究的就是床，对他来说躺哪都行。
　　这一年多来收集的线索都在脑海里，他每天都会反反复复地去推敲，现在加上袁书整理的这本手稿，易乔觉得思路渐渐有些清晰了。
　　仿佛朦朦胧胧看见了伶仃索命的轮廓，但具体是什么，还是无法确认。
　　他决定再去找乌谢尔打探一下。
　　铜镜前的易乔头巾已经破旧，一张四方脸，眉毛往下弯，看起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
　　为了打探消息方便，他就是用这张易容过的脸在江湖上走了一年半。
　　卸了易容后，露出了楚沐旸本来的面目。
　　已经快十九岁的他，剑眉星目，高挺的鼻梁，尽得母亲陆京瑜的容貌遗传。
　　他又长高了两寸，一年多前他和父亲身形相仿，模仿起来没有难度，如今再要假扮楚天舒，怕是有些困难了。
　　容貌虽然可以假扮，身高却是骗不了人。
　　易乔皱了皱眉——这是他的习惯，只要一思考，他就喜欢皱眉。
　　很快他眼睛里就闪着光：坐着身高不容易看出来。
　　第二天，他按古书的记载，画了一个四轮车的模样，让阿荣在一个椅子的腿上装上四个木轮。
　　阿荣捣鼓了几天，总算把四轮车做了出来。
　　易乔摇摇头道：“不行，太新了，看起来像刚做的，刚砍的木头还有味道。”
　　“怎么办？”阿荣不擅思考，除了对武学研究感兴趣，其他事情他都懒得动脑筋。
　　“你推着这个四轮车在山庄里绕几圈吧，多沾点灰尘泥巴。”
　　就这样，听话的阿荣推着四轮车在山庄里走了几天。
　　看到四轮车被阿荣折腾得差不多了，易乔满意地点点头。
　　他还是穿着上次去见乌谢尔时的衣服——同样的服饰发型能无形中增加相似度。
　　易容不可能完全相同，但是有了神态语气和衣着打扮上的配合，看起来就更像了。
　　他坐在轮椅上，长袍太短了，露出一截靴子来，他找来一张大毯子，遮到了鞋面。
　　一切准备停当，他便信心满满地让阿荣推着他到后山去见乌谢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