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界，青霄宫外山。
　　一间小小的按摩理疗馆就在外山之下的闹市之中开了起来。
　　“陆风谢过师兄师姐，若不是你们帮忙，我还真不知道在这茫茫修行界中如何立足。”
　　小小的房间之中灯火温馨，陆风从厨房中端出一道道自己的拿手小菜，放在了桌上。
　　“没什么，虽然现在还不是同门师兄弟，但我凌清城看人还是很准的，等到师祖归来，肯定会来寻你，等到那一天咱就真成师兄弟了。”
　　正是当日救助陆风的那一对兄妹奉了师门之命，给陆风忙前忙后跑手续，这才算是得到了在这东方雄踞的仙门认可，能够在这外山的闹市之中安家立业。
　　“不错，陆风你在这里也不用担心有什么野兽侵袭邪物作祟，青霄宫是这东地域的头头，正道魁首，可没什么人敢在距离山门这么近的地方闹事。”凌清溪手中拿着一根烤串，美滋滋地吃着，“别的不说，我觉着陆风你去开家卖烧烤的馆子会更赚钱些，这手艺......绝了。”
　　“只是些小手艺，要真让我每天都在烟火中打滚，我也受不了啊。”陆风笑着在围腰上擦了擦手，这才坐下，“两位都尝尝，是家常菜，手艺可能不怎么好。”
　　“无妨无妨，有这份心就够了，我和清溪都金丹境早就辟谷了，往日都云游四方没啥口实福，今天倒是多叨扰了。”
　　云天宗的人，要么重情重义，要么冷漠无情，全随心而动，中庸者甚少，这凌家兄妹自是不例外。
　　好在陆风运气一向不错，这兄妹便属前一类人，对于情意看的很重。
　　虽一开始并不熟络，但久而久之，两位兄妹也会每两个月左右来一次陆风这里和他聊聊修行游历的趣事，比如哪家天骄又和人约了架，某仙门小姐脚踩两只船一类的绯闻。这期间自然少不了烤串和美酒，有时不必陆风准备，这两兄妹自己都会带一些东方不常见的吃食回来与陆风共享。
　　重逢时间虽短，但这兄妹是真心关照他，被欺负了会给他出头，还会给他带来些修行资源供他修炼。
　　“师祖还不知道啥时候回来呢，虽然修炼一途你早就过了最佳入门的时间，但活到老学到老，只要真心想要修行啥时候都不算晚。”凌清城从凌清溪包袱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白瓷瓶，“这些丹药你先拿着，我们也用不上，给你用正好。”
　　他知道陆风虽是凡人，但实际上骨子里傲气的很，若是直接给定然会被拒绝，考虑到这一层，他才会加上那一句话。
　　陆风见状自是不好拒绝，低垂着眼，道一声：“多谢师兄。”
　　“自家兄弟，谢什么。”凌清城笑笑，从灶台上端起还热着的炉子。
　　“哥，炖好了没啊？”
　　凌清城无奈笑笑，扯着嗓子喊道：“来了来了。”
　　陆风无言，只觉鼻头微微有些发酸。
　　明明是客人，怎么干着主人家的活儿......
　　“陆风，赶紧的，菜要凉了！”少女清脆的声音自厅中传来。
　　他摸一摸鼻子，调整一下自己的心绪，这才从厨房中笑着走出：“来了。”
　　灯火依旧明亮，是风雨吹不进小小的瓦房，桌上三人对坐饮酒，谈笑间将整个修行界的名人轶事挂在嘴边，像是一同站在云海之上俯瞰苍生，穷极旅途往事。
　　如此便过了十年，无风无雨，一如往日。
　　陆风因为期间吃了不少丹药，模样依旧，清晨起床练功，随后打开店门扫落因晚风吹落的金黄落叶，随后回到店内柜台上读些书籍，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娱乐。往往午后才会有些许客人来此间做些理疗，有的是为了次日更好上工，有的则是过来和陆风聊聊家长里短。修行中人来客甚少，仿佛他此生就被囚禁在这一方小小的外山中，抬头是碧蓝晴空，低头是青石砖瓦。
　　而他依旧未曾炼气，哪怕兄妹两偶尔会带一些所谓提升资质的丹药给他，吃下去也没有作用。
　　“不至于吧，就算给头猪吃了这些起码也是炼气期的猪了啊？”
　　凌清溪再次见到陆风时看到他仍然没有产生一丝气感，有些纳闷，用手扒拉着陆风的脑袋，就差把他剖开来看看里面到底是怎么长的了。
　　“清溪别闹，让长老来看看。”凌清城将凌清溪带到一旁。
　　了解到陆风的异常后，当日那位给予陆风玉牌的长老亲自来到这里准备给陆风看病，可他神识一扫却发现并没有什么不对，若要说有，可能就是这少年的身体素质比凡人要好上许多？
　　“有意思，老夫的确未曾见过这种状况，可谓千古未有......待老夫记上一笔，此间稀世的体质便又多一例。”
　　陆风并未在意，只当自己修行天赋实在差劲。
　　只是今夜饭桌上得多添一双筷子，多加个碗。
　　“嗝~早听闻凌家兄妹说你烧烤和炖菜技艺是一绝，今日得见果真不同于他人。”那长老也没个前辈样，大咧咧地就在厅中的长椅上躺下，手上还拿着一坛酒淅沥沥地向嘴里灌，“若不是因为你现在还没有个正式身份，老夫都想将你带回云天城了。”
　　“是吧，长老你之前还不信，我就说陆风去开个饭店肯定早就做强做大了！”凌清城笑着和长老碰了一下酒坛。
　　“慢点喝慢点喝......”
　　“陆风，你这手艺教教我呗？”凌清溪拉了一下陆风的衣角，小嘴上还残留着油渍。
　　“好啊。”
　　是暖色的阳光透过云层斑驳落下，洒在少年还尚有泪痕的脸颊上，他坐起身，看着桌上一片狼藉，本该恼怒却换来一笑。
　　他好像在这个世界上又有了家。
　　又是十年，这片闹市好像没什么变化，陆风依旧重复着往日每一天的日子，偶尔出去踏青。
　　但没有修为，他又怎么可能走得出随便一座山都是以千里万里计数的修行界？
　　只是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小店之中，看着那偶尔飞过的仙人和飞剑发呆。
　　近些年来，兄妹两来的越发少了，上个十年是两个月来一次，随后是一个季度，再到半年......
　　相聚的次数越来越少，连带着兄妹两的笑容也越来越少。陆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沉默着将一碟碟菜摆好。
　　修行者有修行者的事情，关于这方面的事情，他目前没办法为两兄妹排忧解惑，只能尽量让他们每一次来都可以尽兴而归。
　　直到这一日，陆风闲暇下来翻着以往留影下来的照片，随后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那本被翻烂的老日历。
　　算算，距离上一次凌家兄妹来已经有一年整了。
　　修行界没有新年一说，平日里的节日也十分少见，大多十年甚至几十上百年才有那么一次，且各个地域不同，有的凡人究其一生都不怎么能过上所谓的节日。
　　因为这里是修行界，归根到底还是由修士组成的庞大世界，因而他们漫长的岁月和喜好使得凡人创造出来的节日成为了他们的附庸。
　　修士漫长的寿命对于凡人而言就是长生，普通人的一生，乃至于王朝的更迭对于那些站在山巅的大能们来讲都如蜉蝣一般朝生暮死，或许自己一觉过去，已是沧海桑田。
　　所幸两位兄妹并不是那些已经没落了情感的仙人，他们尚且还如凡人一样，喜欢看些民俗小说，也喜欢去看各地人文名胜。在回来的时候给陆风讲述旅途中的趣事。
　　不以长生为道标，只愿逍遥活一生。
　　或许这就是他喜欢修道的原因，喜欢云天宗的原因。
　　他们还能与自己这个凡人成为亲朋，而不是和那些已经不像人一样的仙人们整日在高山云海之上参禅打坐，为求得那虚无缥缈的大道而绞尽脑汁。
　　兴许正是因为自己这般无求道之心，被那些只在兄妹口中的花花世界给迷住了双眼，才使得他始终没有一丝气感，连炼气都摸不到。
　　“陆风。”
　　声音虽不熟悉，但他不会忘：“长老。”
　　“别来无恙。”长老也不寒暄，直直走了进门，随意找了个椅子坐下，却看他面色并不如以往那般快活，颇有些严肃沉闷，陆风便知不对，心中虽隐隐有些猜测，但他不敢深想。
　　往日皆是凌家兄妹领头，为何今日只来了长老一个？
　　“陆风，一年不见，最近休息下，随我回一趟云天城如何？”长老沉默着开口，嗓音略微嘶哑。
　　陆风点点头，轻声道：“可以，我一会儿写个歇业公告。”
　　“顺带备些酒菜，云天城那伙人可还没尝过你的手艺......”
　　老人盘坐在榻上，一语不发，少年亦是无言，转身回到厨房开始生火。
　　他出神地盯着不断跳动的火焰，窗外和煦的日光透过窗洒在那一锅正逐渐沸腾的热汤上，明明今日是暖阳，可陆风感受不到一丝丝温暖。
　　家里的食材基本上都掏空了，大部分都是这三人爱吃的。
　　“准备好了么？”长老手中抛出一道灵光，将桌上饭菜尽数打包，随后将一片翠绿的玉质树叶丢在了地上。
　　待陆风安稳端坐其上，才念一句“启”，遂灵风卷叶，直上云霄。
　　走不遍千山万水，看不尽红尘俗世，陆风俯瞰着修行界的大好河山，自己住的那家小店和闹市已经化作一个小小的黑点，被这玉叶遥遥甩在身后。
　　路途虽遥远，却也不过一日之间便可抵达。
　　而一天的光阴，也足够长老将事情讲与陆风听。
　　云天城依旧缥缈自在地于云海之上飘荡，建筑恢弘大气，似天国一般神圣而美好。
　　与二十年前无异。
　　“你可在云天城内暂住七日。”长老操纵着玉叶慢慢降落，挥手将浓密的云彩驱散，显露出山门本色，“多陪陪清溪。”
　　云天宗内规矩不多，但有性子的人大多不愿整日呆在云天城内，因而在城内长久居住的弟子一般都薄情寡义，一心求道。虽是同门，却也和陌生人无异。
　　城内倒是清净，没有一丝人味。
　　陆风仍旧是一席青袍走在白玉砖上，这是他往日的装束，事出紧急他还没来得及换衣服。
　　大殿空旷而清冷，雄伟高踞在云天城的中央，透彻白皙的阶级上还沾染着如夕阳般的赤色，陆风走的不算快，却很稳。
　　随着视野慢慢升高，他终于看到大殿的深处正有一副玉石棺椁安静的在地上躺着，而一个娇小的少女此时失魂落魄的蜷缩在冰冷的棺椁边，手中抱着自己的灵剑，一言不发。
　　就像是一张凄美的画卷。
　　“我劝过了，没有用。”长老在陆风身边，拍拍他的肩膀，“两兄妹在云天城内没什么亲人，此间就属你和他们关系最亲。”
　　“去试试吧，拜托了。”
　　长老的目光对上陆风略有些意外的眼，露出一抹平和而带着哀伤的笑：“被宗主捡回来的都是孩子，被老夫带着长大的，怎么可能没有感情呢。”
　　“去吧。”
　　清风托举着陆风稳稳走入大殿，少女依旧泪眼朦胧，似乎没有察觉到身边坐下了一人。
　　陆风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人，在他有限的视界中这样的事情太过少见，导致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就这样默默陪着凌清溪坐了一夜，他才略显疲惫地将带来的饭菜打开。
　　“凉了就不好吃了，凌师兄也不希望师姐就这么颓废下去啊。”他忘了两人修为早已不需要食物。
　　“吃一口？”陆风小心翼翼地将烤串递在少女的唇边，试探着问，“你最喜欢的烤串......”
　　终于，沉默了一夜的凌清溪似是因为这个小小的举动终于忍不住低低抽泣了起来。
　　陆风则以为自己是不小心触到了师姐的伤心之处，迅速抽回了手，有些不知所措。
　　“你知道......老哥是怎么死的么。”
　　少女声音沙哑，往日百灵鸟似的嗓音充满了仇恨。
　　“长老只给我说......是被奸人所害。”陆风轻声道。
　　“是，就是奸人！！”
　　凌清溪陡地一拳捶在地上，将白玉砖都砸的开裂，让那只素白的手流淌下鲜红的血液。
　　“那冷月宫和大乾王朝的人都该死，明明是他们有错在先，明明宝物是我们先拿到的，明明赌约也是我们赢了，明明......”
　　又是一滴清泪滴落，将那一缕赤色揉散。
　　“那些仙门一个二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在那里作壁上观，看着师兄战死在那里，都是盟友啊，这和之前约定好的不一样......”
　　“哥......”
　　哭叹一声，许是积日的劳累一下子爆发了出来，凌清溪终是将螓首一摆，倒在了地上。
　　看着少女散乱着头发，枕在冰冷的白玉砖上，一双美目哭的红肿，脸颊上残留着两行泪痕。陆风不语，只是默默收拾好已经冷掉的饭菜。
　　他要去找长老，再热一热饭菜，等凌清溪醒来时能喝上一口热粥。
　　......
　　随着白玉棺椁被葬在陆风小店之后，凌清溪才慢慢起身，六天前还红肿的眼此时只剩下追忆和清冷，一头披散在背的墨发干练地扎在脑后，头顶斗笠，垂下的轻纱遮掩住少女面庞，让人看不清神色情绪。
　　“师姐是要去报仇？”
　　陆风捧着一碗热粥，看着在月光下愈显霜寒的女子。
　　“嗯。”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便足以表明决心，陆风知道自己不可能劝阻的了对方，只是将粥递给这位师姐，轻声道：
　　“若是累了，就回来，我和师兄都在这里等你。”
　　他不支持，也不反对，换做自己遭遇这种事情，也难以冷静下来。陆风能做的，只有给对方营造一个可以遮蔽风雨的港湾，为她准备一桌饭菜。
　　不知时光如水，能否洗刷掉少女心中的仇怨？
　　“好。”凌清溪没有拒绝，目光再次转向那一捧小小的土堆，石碑上印刻着兄长的名姓。
　　云天宗，凌清城。
　　“哥，我每两年回来看你一次。”少女声音坚定，眼神冷毅，“我会让那些陷你于死地的人付出代价。”
　　正巧乌云盖月，凌清溪消失在小店后院，徒留少年手中那一碗还剩下几粒没喝干净的黄米粥。
　　陆风静静地陪着那一块石碑坐了一夜，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破晓的晨光映照在他没有表情的脸上，那二十年未曾动弹的筋骨血脉，才终于通畅。
　　炼气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