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下起了蒙蒙小雪，俱都遮盖着王、章、笙三人的脸颊。
　　章玉徒一惊，叫道：“莫要伤了姊姊！”手一挥，又即跪下，众侍女不得已，只得松手。他一喝之下，众伴当一惊，只得住了手。
　　章玉徒流出泪来，呜咽道：“娘……娘莫要害她，要杀就杀我一个好了，全然不干她的事，是我……我要找阿笙姊姊来玩的，求……求你……求你……放……放……放她走罢。”说到这里，内心的悲痛，再也使他没勇气继续说下去。
　　王素远虽然表面强横，心中却已软了，兀自厉声说道：“畜生！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走罢，最好带着阿笙一起走路罢，我对你失望得很，不想看见你俩。”
　　王素远顿住了语声，伸手向阿笙指去，续道：“这贱婢，下次如若被我见到了，我可不轻易放了，定教她死无葬身之地！”说着背过身来，依旧是那一句“眼不见为净”。
　　章玉徒谢了，登时便去扶阿笙起来，阿笙谢道：“谢主人不杀之恩。”
　　但王素远口中不说，心里却道：“你一旦走出此地，我便不再是你的主人。”
　　望着那章玉徒和阿笙踉踉跄跄地走着，心底说不出的悲痛，竟一口鲜血溅到自己手心上。
　　那王素远实在想哭，泪水早已憋在心底哭也哭不出。
　　就在此时，梅六甲自树丛走出，奶妈也自紧跟其后。
　　王素远摇了摇头，叹道：“这孩子，自小是我一手带大的，希望阿笙能够照顾好他。”
　　梅六甲奇道：“你要咱家把这侍女把将来杀了，如今却又放她走了，敢问这是何故？”
　　王素远道：“随他们去罢，我实在忍心不住。这阿笙，我了解她，是侍女中最体贴、可爱、善良、讲义气的女孩子，会些保命的王屋派武功，说什么也会保我儿周全的。”
　　那梅六甲同奶妈齐声叫道：“哦，原来如此。”
　　王素远又道：“玉徒这孩儿，几时才能够长大，还哭丧着脸，一点大丈夫的气概都无了。也是，他那‘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伎俩，早被老娘识破了，老娘自不吃这套，要不是心软，自不会放那丫头。”说着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奶妈瞧了瞧天上，说道：“天色已晚，而且雪愈下愈大，我们召集了大队人马，这就走罢！”
　　那王素远道：“是该走了。”但眼神仍旧张望着适才徒笙二人走的地方。
　　待得上了轿子，回府的途中，王素远肚子忽然疼痛不止，不禁大叫大嚷：“停轿！停车！”
　　侍女伴当听见叫声，均都停了。奶妈寻着声音，来到王素远轿子，瞧了一眼，喜道：“怀孕了，准是怀孕了。”
　　奶妈吩咐伴当：“准备襁褓，孩子快出生了，不知是男是女。”心道：“要是章败天来就好，可惜他此刻在河南逃避官兵的抓捕，不知是死是活。”
　　不多时，那伴当拿了襁褓。
　　王素远肚里疼得更加厉害，叫声自然也就愈大。半个时辰过去，只听“哇哇”几声喊叫，肚中孩子已然出世。
　　奶妈松了口气，心想：“必是王素远过久生不出，倘若确实生不出，那可完蛋了，性命只怕要搭在这里。”
　　奶妈登时拿了襁褓裹着孩儿，捧在胸中，瞧了瞧脸庞，喜道：“是……是个女孩子，生了个女孩。”
　　王素远早已累的喘不上气来，哪里说得出话来？
　　奶妈说道：“生男孩，代表着有担当，有能力；生女孩，则代表贴心照顾，关心家庭。古人常说：‘男孩像母亲，女孩像父亲’，你生的是女孩子，自会像章败天一样。”
　　王素远这才喘得上气来，说道：“说的倒是有理，丈夫去河南已久，不知几时回到江南聚一聚。”
　　回到章府，不久后，一位身着朝廷制服的大官人急忙赶到，敲了敲门，见到门眼一双眼睛向外张望，叫道：“我有急事求见你家女主人，麻烦通报一声。”
　　那本府伴当去了，不久又来开了门，有请去往府下大厅。
　　见了王素远，笑着说道：“我可是带了口信前来拜见王主人。”这官人浓眉大眼的，正是宇文齐。
　　那王素远左手一摊，说道：“宇文大官人，从河南到江南，定是操劳疲惫，您先上坐了，我去泡些茶来，且再说话。”
　　王素远欲待要走，却被宇文齐的一声言语所喝住：“且慢！章败天去了河南，您是本府的女主人，自当坐在上首，我只不过是位贵客，坐在下首便罢。”
　　过得半晌，王素远端着茶壶，为这官人斟上杯茶，宇文齐饮了，端将桌上，王素远也坐了上首。
　　王素远问道：“托了谁的话？捎了什么口信？”宇文齐长叹一口气，摇头道：“章败天他……”
　　王素远听见她丈夫的名字，诧异道：“丈夫怎么？”
　　宇文齐再摇了摇头，道：“章败天殁了。我是他的好友，亲眼目睹他在河南的洞庭阁坠崖身亡。”
　　王素远听后脸色苍白，失声道：“丈夫缘何殁了？”
　　宇文齐道：“他得罪了皇上，被官兵处死了，最后被逼无奈，跳下了悬崖。”顿了一顿，又道：“我把章败天当兄弟，临走前还将你和儿子托付给我，让我待你们母子好，吃饱了喝足了玩好了，快快乐乐过一辈子，永远忘记他。”
　　王素远问道：“当真这么说？”
　　宇文齐道：“千真万确。”
　　王素远哭道：“好……好家伙，你……你走了，让我怎么活呀，况且玉徒也和阿笙跑了，事已至此，府里只剩下我和这襁褓中的女婴，女婴还没见过你一面呢……”
　　宇文齐安慰她道：“不必伤心了，他会在天上看着你们的，据我所知，天上一个是天堂，一个是西方极乐世界，此刻必然在天上享乐的。你只需知道，他永远离不开你的心。”
　　王素远擦干了泪水，宇文齐又道：“你那襁褓中的女婴，名字可想好叫什么了没有？”
　　王素远摇头道：“没……没有，唉……本想等丈夫回来时再取的。”
　　宇文齐道：“既然如此，不妨给我瞧瞧，好给予她一个新名字。”
　　王素远唤道：“奶妈，把下午那女婴带来。”不一会儿，奶妈便捧着襁褓进了大厅。
　　宇文齐瞧了一眼，思索着道：“瞧她这么清纯漂亮，如珍珠玉石一般，再瞧她这么温柔可爱……啊，是了，她叫章玉柔！”
　　王素远道：“章玉柔这个名字不错，相比我儿章玉徒，一柔一徒，正好成兄妹一说。”
　　奶妈将女婴抱走，王素远为丈夫殒命而伤心过度，不觉掉转了头，长身而起，往墙壁处大踏步走去。
　　王素远忽然闭起眼睛，脑海里浮现出一些画面：
　　“我兀自是个王府下的二小姐的时候，比较内向，没人搭理我。那时我想：‘我将来一定要嫁个有钱、待我又好的公子。’
　　“可是大小姐什么东西都跟我抢，甚至每逢过节，大人给我们买礼物，也要我依她喜好。那时候，我就觉得，嫁给这么个如意郎君已是不可能了，大小姐看上了照样会抢走。
　　“之后大人们问我想要什么，我只能说：‘什么都不想要，把我的那份也给了大小姐。’
　　“我哪里都去不了，整天待在房里默不作声地编织香囊，想要引来更多公子哥儿们的关注，这样，我就能轻易找寻到我心目中的公子。
　　“有一日，父亲准备宴席，邀请各门各派豪杰、各个王府的公子哥儿齐来入席。我慌忙走出门房，躲在宴席的桌下看热闹，却绝无一人发现了我。
　　“待得席罢，有一人掀开桌布，问我道：“姑娘不吃么？”
　　“瞧见那人的脸庞，那分明是一副有钱有势的公子模样，我心动了，那时候，我心想：‘这人生的一副帅气的面庞，一定是我要找的人，可不能让大小姐知道了。’
　　“后来，我问那位公子的姓名，他答了，自称‘霹雳虎’章败天，我那时心想：‘这人竟有这么大的口气自称自己为霹雳虎？’细想‘霹雳虎’这个称呼太也威风，我更想嫁给他了。
　　“可是好景不长，还是被大小姐发现了，妄图做章败天妻子。那时要不是章败天拒绝了她，我就嫁不成了。
　　“她因嫉妒我，想杀我将章败天据为己有，幸好章败天护着我，我早已奔赴黄泉路上去了。
　　“后来我为报答他，决定不只要嫁给他，还送他我亲手缝制的衣服香囊。
　　“他这次没有拒绝，还说很喜欢我送的东西，我做的东西，我又想：‘这可能是他也喜欢我的缘故罢。’
　　“终于有一日，章败天向我父亲求婚，父亲看他家财万贯，是个有权有势的公子，为了攀上干系，便答应了这场婚事。
　　“父亲给我们成了亲，入了洞房，我想那是一个故事的开始罢。
　　“一日，一伙贼人入了本府，把父亲杀了，又企图杀我，幸亏丈夫瞧见我了，慌忙使了一套武功把贼人打将去，我问章败天：‘你这武功属何门何派？’
　　“章败天说道：‘不属任何门派，此是泰山英雄自创的武功。’
　　“我又问：‘有名字么？’
　　“章败天道：‘自然有名字，叫做《霹雳剑风泰山诀》’
　　“我那时心想：‘武功取的名字也如此威风，倒也配得上他霹雳虎和泰山英雄这两个称呼’”
　　王素远回味着过往的美好，睁开眼来，眼眶却已被泪水浸湿。
　　回至座位，领宇文齐去了原先章败天的房间，王素远把手贴在墙上，好好回忆着与丈夫一起的点点滴滴，愈回忆愈是伤心，待宇文齐入住，自己便立刻离开房门。
　　……
　　夜深了，章玉徒与阿笙已入住客栈。
　　阿笙道：“你这人真的太傻，为了我和你娘翻脸，为了我能够离家出走。”
　　章玉徒道：“那是应该的，我不这么做你的性命可就搭上了。”
　　阿笙道：“也是，不过就我们俩个，明日到何处去呢？”
　　章玉徒道：“这个好说，好说。我在江湖上听闻，冤债谷谷主少斧广纳无处可去的平民，我们就投奔于他。常言道的好：‘冤有头，债有主。’冤债谷便是以这个为名。”
　　阿笙喜道：“这样说来，冤债谷是个好去处啊，只是名字怪了些。”
　　章玉徒笑道：“这个倒不必理会，名字愈怪愈好，可见冤债谷谷主少斧多么的怪。”
　　阿笙笑道：“小弟，你……你就喜欢说笑，他要是怪，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章玉徒大笑道：“好啦，我纵然不好，你还能好么？姊姊，你放一百个心，我说过的话绝不假，你在我心中，比我自己还重要多得多。且说狩猎场我不顾性命救你，你也不会有今日。”
　　阿笙道：“你就喜欢说道本姑娘的好话，之前难道没说过别人的好话么？”
　　章玉徒道：“自然没说过，我对姊姊衷心，你不是瞧在眼里么？我要是敢拍别人的马屁，便代表着对你不忠心了，你大可除掉我。”
　　阿笙道：“我不会除掉你的，我要你永远陪着我。”
　　章玉徒道：“倘若我被人暗杀呢？”
　　阿笙笑道：“我自当豁出性命救你一救，结拜时我们念道：‘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我决不放弃小弟的。”
　　次日早，章笙二人用了饭，雇了车夫。
　　车夫听了要去冤债谷，满脸忧愁，劝道：“请二位高抬贵手，莫要去冤债谷了。那里有鬼，每至半夜三更，鬼都来索人性命，怪吓人的哩！信不信由你，反正老夫是不去了。要不这样，老夫给你们拟一封书信，另给你们介绍一个去处。”
　　章玉徒从袖中掏出一大块黄金给了车夫，车夫见了亮闪闪的黄金，兀自劝说道：“老夫不是想要钱，这说的句句属实，岂敢瞒骗阁下？前两周，我和妻儿半路上没了盘缠，想着投奔冤债谷谷主少斧，这就去了，老夫半夜里尿急，谷里没的茅房，只得去谷外小解，回到谷中时，却发现他娘俩上吊死了。我想这其中必然有猫腻，次日半夜便偷偷掩藏在屋顶上，揭开瓦片瞧究竟怎么一回事，我只看到了一个白乎乎的影子，烛灯一闪一闪的，幸得老夫那日去谷外撒尿，躲过了一劫。望年轻人莫要去投宿了，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哪！”
　　章笙二人均道：“原来如此。”
　　章玉徒跟阿笙商议道：“我们去这谷中探寻猫腻的所在，看看是不是鬼在作祟，如何？”
　　阿笙点头道：“依着你便了，你若让我往东，我……我决不敢往西的。”
　　章玉徒道：“你这是答应了？”阿笙道：“小弟，我自然答应啦！”
　　章笙二人商量已毕，章玉徒便叫道：“车夫，开车直往冤债谷，我等可要一探究竟。”
　　那车夫再次劝道：“小伙子，小姑娘，你们可万万去不得啊。就此间，‘抚心公’连席纲招贤纳士，无人不知，你大可行个方便，便投奔他去，只有盈，没有亏。”
　　说罢，阿笙将手掌架在车夫项上，笑道：“我的武功威力无敌，王屋派的‘斩头功’你但试无妨。”
　　章玉徒也道：“她的‘斩头功’天下扬名，只‘啪哒’一声，立时头颅落地，一个无头的男人，还能叫男人么？我看，直接变成无头鬼，你是鬼，谷中之鬼也是鬼，你必然怕他不得了。”
　　车夫颤声道：“是，是，就到冤债谷。”
　　车夫嘴里嘟囔道：“这年头，年轻人简直愈发的狠毒了，不仅要胁迫老夫，还这么不顾性命的。”说着坐上骡子，径直赶往冤债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