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香姑在妈祖阁杀人的那时，远在杭州湾一处私办的码头上，几艘商船在水中摇曳。
　　几十个船工杂役往码头搬运货物。人群中，李朋远和杨海扛着麻袋，并走在一起，弓着身子冲对方眨眼。他们断不会想到，三个月后大清朝会来一个夷人，而两个月后的一天，他们会突然地登上一艘大船，一个成为了代总兵，一个成为了捕盗，还远洋去护送那个夷人。自然，更不会想到那片鬼海的遭遇。当然，杨海那时也不会想到，他崇拜的朋友，会将他长留海底。
　　李朋远身形魁伟，走路铿锵有力。杨海矮个子，又有些胖，扛着麻袋累得气喘吁吁。李朋远疾步走到卸货处，扔下麻袋，快步折回到杨海跟前，将麻袋接过手，嬉笑着说：“阿海，你这不行啊，我都来回好几趟了。”
　　“我哪儿能跟你比，你一个顶我俩。”
　　李朋远哈哈笑，“待会儿发了工钱，咱俩得好好儿吃一顿。”
　　“朋远，听说了吗？前些日子，大海盗蔡牵登岸，把乍浦水师营屠完了。”
　　“我听说了，他还打过福建那边呢。”
　　“朋远，要不是遇上你，我可能都去当海盗了，真的，我们渔村的好多人都去做了海盗。”
　　“海盗有什么好的，赶紧搬东西，你瞧，看着咱俩呢。”
　　不远处卸货的地方，一个船工头子冷眼瞧着他俩。
　　两人又吭哧吭哧搬了起来。来来回回搬了几十趟，这才把所有货物搬完。十几个船工排队结算工钱。李朋远和杨海夹在人群里一脸欣喜。轮到他们，那船工头子只愿意给一吊钱，说什么也不给杨海的那份儿，言下之意是，杨海跑得趟数太少，他两个人加起来才顶一个船工的。两人争执了半天，船工头子不仅不给，反而还要加收两人十几文的停船费。
　　“船又不是我们的，为什么要收我们停船费？”李朋远怒气冲冲地问道。
　　“船当然不是你们的，你们搬得慢，船停得久，这里停船是按时间的，你们耽误了时间，应当把耽误的停船费交了。”
　　李朋远不依饶，跟船工头子理论，不料，人家还完全不给了。说李朋远看着也不像什么好人，嚷嚷着要报官。杨海不怕，说他私设码头，大家都清楚，报了官，官差来了，看到底谁吃亏。不料李朋远却不敢了，拉着杨海说不要了。
　　两人出了码头，饥肠辘辘，破衣烂衫地在街市闲逛。
　　杨海饿得受不了，想了一个法子，说可以带李朋远去酒肆转转，那里有吃的，有客官走后留下的，乘着没人注意，叼几嘴，先过了这天再说。见李朋远不乐意，杨海琢磨去酒肆偷吃剩饭，他丢不下面子，就让李朋远等着他，自己掉头就钻进了一个酒肆。没一会儿工夫跑了出来，嘴里嘟囔着，手上抓着几个煎饺塞给李朋远。李朋远让他再吃一个，杨海摇头不吃，说自己那会儿卸货本来就没废力气，不饿，李朋远做得多，他又壮，需要多吃。李朋远看着杨海脏兮兮的手掌里几个煎饺，悲从心来，心底里暗暗发誓，如果有一天他发达了，绝不会丢下这个朋友。
　　说来，杨海是李朋远初到杭州认识的第一个朋友。那时，他从一个同乡处得知，他杀人后，石香姑被卖给了一个牙婆。据说，那牙婆是从杭州过来，专做扬州瘦马的皮肉生意，当天就带走了石香姑。
　　他得了消息，结束了在广州东躲XZ的生活，上了一艘商船，一路漂到杭州。
　　下了船，他不敢走码头，怕碰上官府的人，于是就沿着岸堤走，走出去十几里，已荒无人烟，到了一个破落的渔村。有一个渔民打鱼，被几个渔霸摁在水里讨要打鱼费。他本不想理，自己的事儿还未了，着急赶紧到杭州城里去。可走过几步，听那渔民在水里苦苦哀求渔霸放过他，哭得凄凄惨惨的。他没忍住，于是走回去，将那几个渔霸打走，救下了那个渔民——杨海。杨海摸着眼泪，竟然骂他打了渔霸，打了渔霸他以后日子更没法儿过，反嚷嚷他。李朋远当时只想赶路，就没理睬。没料想，杨海却跟了上来，说他打了渔霸，渔霸不会放过他，他活不下去了，一路哭哭啼啼跟在他后头。及至快到了城里，他还跟在后面。李朋远有些愤怒，想把他踢走，人家就说不是故意跟着他，他就是想去城里转转，打鱼是不可能了，看能不能找个别的营生。李朋远误会了，以为他是非得跟自己过不去。
　　两个人如此结伴进了城，都没有落脚的地方，竟就如此认识了。
　　李朋远第二日四处下苦力，做苦工，杨海也就跟着，像个跟屁虫。最要命的是，那家伙竟然什么都不会，就愣愣地跟着他。李朋远干啥，杨海就跟着干啥。活儿结束了，两人一道儿走。李朋远顶看不上这男的，蔫儿了吧唧的。但让李朋远感到奇怪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杨海已经把他当朋友了，但凡有点儿好处，有点儿吃的，就分李朋远一份。还动不动把自己的生活一股脑儿地告诉李朋远。李朋远起先有些纳罕，还有这样的人，幼稚得像个孩子。好些次，李朋远都想甩开他，可看着他，一脸的无辜，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心里就有些不好受，他把他当了朋友，自己却在心里还嫌弃他。又一想，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被朝廷通缉的案犯罢了。
　　如此，两人就越来越好。
　　杨海发现李朋远能识文断字，还写一手好字儿，会做诗，身手又好，能说一些他完全不知道的事情。朝政上的事儿，李朋远能说几句，关于海盗，李朋远也有他的看法，甚至对朝廷的水师也很看不上，说应该如何如何打海盗，之所以打不过，是因为满人马背上得天下，根本不懂水，朝廷的水师应该向那些海盗学习，海盗们太了解大海了，他们太知道船了等等。李朋远所说的一切，完全超出来了杨海的认知，便越发崇拜李朋远。李朋远就带着他四处下苦力，得闲的功夫就给杨海讲，他如果做了官，会如何如何打海盗，造怎样的船只才能打得过海盗等等。
　　杨海并不知道他为什么来杭州。每次杨海问起，他都编一个理由，哪怕每次他编的谎言不一样，杨海还是信得特别真。总之，李朋远做什么，说什么，在杨海眼里，自有他的道理，一定是对的。
　　两人如此过了一些日子。李朋远私底下，会跑到一些青楼妓院打问石香姑的下落，可一无所获。后来才知道，那牙婆收了女孩，并不会贩卖到青楼，反而是看姿色上好的姑娘会留下细心调教，教她们琴棋书画，教她们识人阅世。大凡成功的也稀少卖到青楼去，反而是给一些达官贵人，富商大贾做姘头，及至年老色衰，或可能才会沦落至青楼妓院去，那些能被唤做扬州瘦马的，绝非一般女子。
　　李朋远有时会哀叹自己时运不济，不该落得如此下场。杨海就说于他一些鼓励的话，在他眼里，李朋远出人头地，出将入相是早晚的事。说什么，他这人虽然很多事不知晓，但他看人很准，他就看李朋远绝不是一般人，他只是缺一个机会，等那个机会来了，一定会飞黄腾达。还喜滋滋地幻想，如若李朋远做了官，自己也能沾光，他也不想做什么官儿，就每天跟着李朋远，就像现在一样，说说宽心的话就好，想你李朋远也不会发达了弃我不顾吧。每每这个时候，李朋远信誓旦旦，说绝不会，两人就笑得无比开怀。
　　只是，日子一天天过，石香姑的消息一点儿没打听到，仍旧浑浑噩噩的。
　　这天从码头出来，不仅没拿到苦力钱，流落街头又吃不上饭。李朋远愈发的悲愤，竟嚷嚷着，自己就该也去做个海盗，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厉害的海盗。杨海听了之后，居然难得的发了火儿，冲着李朋远说骂，骂他李朋远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说他杨海想做海盗，是觉着自己没有活路才那么说，但他李朋远可不行，他就必须打海盗，他将来一定要打海盗。不然那一身的武艺，那些关于打海盗的厉害想法，就浪费了。这让李朋远很是诧异，就好像打海盗已经成为了两个人的约定，必须由他去完成。
　　没拿到工钱这天，两人饥肠辘辘，只吃了几个煎饺。李朋远琢磨着再去找找看，看哪里还要杂役。杨海还想再找找酒肆饭店，被李朋远拦住了，他受不了杨海偷偷钻进酒肆去，再仓皇跑出来的样子。
　　两人虽饿得发慌，但说说笑笑在街头闲走，不料走到一个巷子口，被一个人撞了满怀。被撞的人的钱两撒了一地。两人抬眼一看，竟然是克扣他们的船工头子。
　　杨海忙着道歉，李朋远脸色一沉，瞬时就夺了船工头子的钱。那船工头子不撒手，嚷嚷叫骂，抱着李朋远的腿不撒手。
　　杨海在一旁不帮忙，反而劝李朋远把钱还给人家。
　　李朋远怒从心头起，一脚朝着那人面目踢去，只一脚，竟将那人踢得脖颈朝后咔嚓一声仰去，抽搐了几下，死了。
　　李朋远拉着杨海赶紧跑，两人一路疯跑，跑了十几里地才消停下来。
　　杨海又开始哭哭啼啼。
　　李朋远更窝火，本来就命案在身，这下又多了一条。
　　入夜，两人藏在一个破败的渔村里，杨海又哭，说李朋远杀了人。李朋远万般愁绪，越想越觉着自己运气差，冲着杨海发了一顿火，情绪安定下来后，又安抚杨海，缓缓说起了他为什么来杭州，说起了那个叫石香姑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