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来说，爷爷对我的态度是始终如一的，小时候严肃，大了亦然，不同的是小时候会动手，大了则只是冷哼。
　　一年级学写字的那会儿每天的作业就是手抄字词，量虽不大，但重复地抄难免枯燥，爷爷一瞧见我做作业总要驻扎过来监视一番，因此一到写作业的时候我就像在坐监（土话，意为服刑）。为了早点刑满释放，我抄的时候会提速，同时我的头会不由自主地向右倾斜、向纸面贴近，以致看上去像在拔河。随着我的字由楷书变成草书，爷爷的眉头会越锁越紧，同时披在身后的手也会蓄势待发，当我的字质变为鬼画符的那一刻，后脑勺便会迎来一记栗暴，随后头顶炸开一声怒斥：“同我坐好了！”（土话，意思是“给我坐好了！”）土话里面坐音搓，加上爷爷说得急，所以紧接着我会感到大量的唾沫星子霰弹似的砸在头皮上。
　　其实只要我撒腿跑，爷爷绝对揍不着我。记得有次我不好好吃饭，打翻了碗，拔腿就跑，爷爷就地抄起一根两三米长的竹竿追着打，硬是没得手。我一边在前头跑，一边回头笑他。——爷爷的腿脚是有问题的，没法跑，只能疾走，总的看来像只赶路的鸭子，虽然他看似很愤怒，但也的确很滑稽，而我也确实很混账。
　　大概是我十七八岁的某天，无意间瞥见了爷爷忘在办公桌上的残疾证，于是后来和他下澡堂时特地留意了一下他的腿脚，果真发现了问题:爷爷的两条小腿粗细不一，其中一条显然瘦于另一条，枯萎了似的。我草草扫了一眼，没敢细看。我想，他始终如一的严肃面孔就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体不协调引起的滑稽。
　　爷爷的毛病出在下肢，但不限于下肢，上肢的协调性也受到了不小的影响：他的上肢使劲的时候往往会牵扯出全身性的抽动，为了避免这样的抽动持续时间过长造成失误，他行事时会尽可能地将起手到收手的过程控制得足够短，以致他看上去总是很激动的样子，像在跳机械舞。筷子夹花生米这种事情对爷爷来说难度就挺大，因为在夹中花生米的那一刻起他的身子就会产生一定幅度的颤抖，想要成功地将花生米送到目的地就必须快速地完成手臂动作，同时嘴巴还要在合适的时机出现在合适的位置并打开才行，该过程中稍有不慎花生米就会在运送过程中逃逸，或是在即将抵达目的地前被嘴唇拦截。爷爷有饭前饮酒的习惯，他喜欢的下酒菜偏偏就是炒花生米，因此用餐过程中常常能听到花生米掉落到桌面的声音。如果有姑妈在场，她便会说：“老头吃个花生米儿促死了！”（土话里面“促”大意为“急”。）但爷爷从不理会，只是不动声色地继续去搛落在桌面的花生米，实在搛不了便会上手，丝毫不顾体面，自始至终脸上都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滑稽的严肃。——对爷爷来说，成为一个别人口中四肢健全的促促儿(土话，大意是指做事急躁的人)似乎比成为一个别人口中的残疾人要好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