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们在屋里聊了一阵子，也准备各回各家了。梁永恒慢悠悠出来送两个老哥们回家。
　　卜翠娥赶紧扶着梁永恒回屋。
　　“你不喊我呢？你再出去干啥。”
　　“我觉得今天还行，我起来坐坐。”
　　卜翠娥扶着丈夫送走了邻居们，又回到客厅坐在了沙发上。手脚麻利地给他倒了一杯温开水，拿温热的毛巾给他擦了擦脸和手。
　　“我自己擦就行。这几天真好多了。”
　　梁永恒把毛巾攥在手里，看着勤劳忙碌的妻子，问道：“月月，什么时候回来？”
　　“没说呢。”
　　“要不问问？”
　　“过两天，我也得去趟弟妹那里，到时候再说吧。”
　　“我也得去。”
　　以前都是一家五口一起去，一般暑假、寒假各一次。梁清山不定期会再去。今年卜翠娥以为丈夫身体不好，可能不去了。
　　“我寻思，你心脏这么不好，天又热……”
　　“不碍事。别的地方可以不去，他三叔那里得去。”
　　卜翠娥没有什么意见。她都是听丈夫或者清山安排。
　　“对不起呀，翠。”坐在沙发上低着头的梁永恒突然哽咽地说道。
　　卜翠娥愣在原地，她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两个人相敬如宾这么多年，有时候确实不够亲密，总是很客气，但是梁永恒却从来没认过错、道过歉。
　　就连搬来西留村的那年，自己和孩子遭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梁永恒作为丈夫和父亲，那般懦弱和犹豫，事后无论多悔恨，都不曾听他给任何人说句对不起。
　　“怎么了？”卜翠娥不理解。
　　梁永恒缓缓站起身来，轻轻走到妻子身后。他看着妻子头上的白发，抿了抿嘴。
　　他很温柔地拉过妻子的手。
　　“来，去屋里吧。”
　　卜翠娥默默跟着。她的手心冒着汗，脸上挂着拘谨。
　　老两口很少谈心，除非遇到像清山把腿伤了、送孩子去上大学这样的大事，两个人会坐一起简单说说自己的想法。其实卜翠娥没什么想法，除了让孩子健康，她怎么都行。一般她就是听丈夫说，配合地点着头。
　　“我对不起你们。”梁永恒痛苦地用手捂住了脸，坐在床边的他，肩膀耷拉着，声音也在颤抖。
　　“永恒，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卜翠娥有点担心，慌乱中从床边的椅子上站了起来。
　　梁永恒平静了一下心情，拉着卜翠娥坐在了床边。
　　“坐近一点吧。”
　　卜翠娥奇怪地看着丈夫。
　　“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孩子也受委屈了。”
　　“怎么突然说这个？”
　　“不是突然，是一直想说，可是拉不下脸面，也没有勇气张嘴，更不想提那些事情惹大家不开心。这样久而久之，就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你身体还没好利索，别乱想了。”
　　“没有乱想，我有很多话想给你说。”
　　父亲梁长信和妹妹梁成荣这次又来闹，是因为想要更多的钱。村里就剩下几户没搬，其中就有梁长信。添几万块钱就能搬进楼房。梁长信想让梁永恒出这几万。如果不顺利，就拉着梁清梦去找厂子，再逼着厂长出。
　　这些都是梁永恒和大姐梁成碧通电话的时候了解到的。远在海南的梁成碧也被要钱来着，但是她一口回绝了梁长信。
　　“平时没少给家里打钱，这么多年一点没存下？”
　　面对梁成碧的质疑和拒绝，梁长信破口大骂。
　　为什么不给梁永安要钱？梁永安的妻子乳腺癌，早就没了钱了。
　　为什么不给梁成荣要钱？梁长信每次都说，闺女都嫁出去了，不用出钱，永恒他们三兄弟家谁也跑不了。养儿防老！
　　梁成碧甚是委屈，哭着给弟弟梁永恒说道：“倒不是我不想出钱了，而是，我也是闺女，荣也是闺女，这差别也太大了。”
　　梁永恒觉得父亲不光不给妹妹要钱，反而还给钱。他没有证据，只是从二弟永安的描述中猜测到的。
　　这次，梁永恒还抱有一丝幻想，觉得父亲和妹妹是不是也想缓和关系了，所以才来这边。随着年岁增长，团聚和亲情在梁永恒心里显得愈发珍贵。只可惜，他失望地发现，父亲和妹妹带着并不善意的目的，丝毫没有顾忌血缘之情。这一来，还又一次伤害了妻子和女儿。他一直以为当年清月那么小，能懂什么，没想到清月不光什么都懂，还在心中留下了阴影。女儿那么极端的脾气和处事风格和那些遭遇也有关系吧。
　　梁永恒将自己这几天了解到和猜测到的情况一股脑都给妻子说了一通。卜翠娥低头听着。
　　“你是对的，我还不听你的，随便就答应让他们来，把咱们的地址轻易地给了他们。”梁永恒自责地摇摇头。
　　“我没有不让他们来，他们是你的亲人，你们是一家人。我只是想着你们最好不要在家里见面。现在他们知道了地址，以后万一经常来，对我影响不大，主要是孩子们脸上难看。”卜翠娥语气还算平静。
　　梁永恒更加自责地说道：“都是我欠考虑。”
　　“永恒，我真不是非得让你和家里那边断绝关系，那是你的父母，你应该好好赡养。但是，我和孩子的遭遇，你也是亲眼所见，我不是恶人，但我也不是圣人，为了我和孩子们过得清净，我就当没有婆家。自然了，如果孩子们愿意和爷爷家联系来往，我也不阻拦。”
　　卜翠娥这些年态度一直这么坚决。很多人说她不是个孝顺的儿媳妇，不是个识大体的女人，甚至还有很多人说梁永恒就不该娶她，面对这些话，她也难受、委屈，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小题大做，可是当脑海里想起那时候五岁的女儿哭着跟在自己身后，怀来还抱着刚满月的小弟弟的时候，她瞬间又清醒过来。
　　谁愿意理会那些闲话！自己都活不出个精气神和尊严来，怎么给孩子们树立好榜样！
　　“是我亏欠你。”
　　“不用不用，我没有说你亏欠我。咱们结婚也不是你愿意的。”
　　“你这样想？”梁永恒很惊讶。他以为妻子是喜欢自己的。从刚结婚到现在这么多年，妻子任劳任怨，干着服装厂的工作，家里也收拾得井井有条，生儿育女，洗衣做饭。每次学校他有示范课评比，妻子都会带着自己亲手制作的花束，在校外等着他。每次自己的文章上了报纸，或者写的书出版了，妻子都会四处炫耀，做一大桌子饭菜庆祝。
　　“咳，想这些做什么。”卜翠娥语气依然很平静。
　　“我其实……”梁永恒不想让妻子这么误解自己的感情。他承认，最开始的时候，他不喜欢卜翠娥。光听名字，他就觉得土气。可是，后来他就很庆幸。日久生情，梁永恒慢慢就喜欢上了自己的妻子。
　　“我其实心里有你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一直在和你迁就着过日子。”梁永恒大胆说出自己的想法。
　　“没事，咱们那个年代不都是这样吗？凑合着能过下去就已经成功了。”卜翠娥是真释怀了。以前还怀有少女的那种期望，后来就慢慢收起了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真正让她觉得梁永恒不爱自己的时刻是和女儿梁清月聊天的时候。
　　刚出院的时候，女儿清月因为害怕父亲生气，半夜里找她。母女俩聊了很多。说着说着话题就扯远了，说起了女儿谈对象的事儿。
　　“没找个对象吗？”卜翠娥轻轻把女儿揽在怀里，就像小时候一样搓着她的手，捏着玩。
　　“不想找。”梁清月撒娇地说道。
　　“怎么呢？”
　　“我不想和你似的，天天为了做一个好妻子、好儿媳这么折磨自己。我也没遇到特别好的男生，还是算了吧。”
　　“我和你爸这不挺好吗？他对我也挺好。”
　　“你试试你不给他洗衣做饭、不打扫卫生、不给他当保姆，他还这么心平气和地对你吗？他也就会冲着你甩脸子，委屈你迁就他家那些人！也就是你好脾气，当年被扔进大雪里，都不和他离婚。”梁清月觉得自己说话又有点过分。
　　“对不起，妈。”梁清月小心翼翼地道歉。自以为是地去揭开别人的伤口来证明自己是对的这种事情，很伤人心，更何况是母女之间。
　　但是，母亲怎么会怪女儿呢。
　　“不碍事。是呀，不能委屈自己。在妈妈这里精心呵护的好女儿怎么能去别人家看脸色、受委屈。只要是我女儿决定的，妈妈都全力支持。”
　　母女俩个的对话，让彼此都很难受。自那以后，卜翠娥再次看见十指不沾阳春水，只会看书写字的丈夫的时候，心里那种滋味无法形容。
　　她看着自己粗糙的手。这双手也是写得一手好文章，如今只能与柴米油盐打交道。
　　梁永恒把出神的妻子喊回来。
　　“你想什么呢？”
　　“没什么。”
　　“我其实……”
　　“好了，我去做点早饭，还得给清山把垃圾弄弄。你歇着吧。”
　　说罢，卜翠娥离开了卧室，轻轻把门关上。留下梁永恒独自一人坐在床边，低眉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