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深，已经是三更时分，一道人影无声出现在裴若霄居住的老井巷中，不过却不是巷内，而是悬浮在一处小楼的楼顶！
　　周重之落到街面，仍是双脚悬空，静静朝前飘去，一个随从打扮的人影出现，不同于周重之，却是“脚踏实地”，每一步都踏得有板有眼，丝毫不差地落后周重之半步，眼见两人来到小院门前，那人低声道：
　　“大人，如今正是要紧时候，为这小子，真的值得如此么？”
　　周重之却不看他，停了一刻才道：
　　“形势紧要，却跟我们不如何相关，安心看戏便是，若我所料不错，这孩子竟是因祸得福，用命悬一线换来一次‘天启’！后天‘天启’的半大孩童，说话行事又合我胃口，已经值得一试了，纵我看走了眼，这孩子不是天启，我也想带回都邺好好调教一番。”
　　那人听得这话，知道他性情如此，便不再多劝，抱一抱拳道：
　　“那属下便在门口守着，提前恭贺大人得传衣钵。”
　　“先问问吧，若我所料不错，云中令当是被他扣在手里的，只怕他身上还有别的牵扯？探探底是有必要的。”
　　周重之说完，下垂于两旁的双手手指微动，似是打个手势一般，身体便慢慢往上悬浮，直飞过门沿高，往院里去了。
　　他似乎对这院子已颇为熟悉，进了院后稍稍降下高度，便直往裴若霄屋里飘去，到了门口，拈出一支寸长的小管，透过门缝朝里面吹了一口，静待数息后，轻轻推门而入，
　　卡在门上的砖头应时而落——却是裴若霄自制的粗劣机关，周重之右手手指一动，那块砖竟然就这么悬在半空！
　　左手接住那块砖头，周重之微不可查地咧了咧嘴——若是被裴若霄看到，定然要心里吐槽“连笑一下都这么敷衍怕是这辈子很难快乐起来了”——将砖头放到桌子上，反手关上了门。
　　“你是谁？”
　　“裴若霄。”
　　“师从何人？”
　　“吴愧之。”
　　“你又是谁？”
　　“裴若霄。”
　　“师从何人？”
　　“……”
　　“问魂”之术据说起源于西南夷人，原属巫蛊厌术，被“问魂”之人往往会神魂破碎，伤害极大，千年前传入中原后经“太衍贤师”伏生改良，削其效用，归入坤卦一象，将对神魂的伤害降低后由问与被问的两人均分，才渐渐为人接受，成为将坤派卦师必学的卦术之一。
　　但即便改良之后，其伤害仍旧极大，稍有差错便要神魂受损，一般不会轻易动用。
　　小屋内，一灯如豆，明灭不定地映着周重之深深地皱起来的眉头，自古以来世上的卦师数量便极少，盖因卦术不同武道，极度依赖天赋，无论是谁，想要成为卦师、修行卦术，其神魂必须能沟通天地间的卦象，这却是谁都帮不来的，故而当一个人对卦象起感应时，往往被称为“天启”。
　　“天启”分先天与后天，并无高下之分，先天便是有些人打娘胎里起，便会对天地卦象起感应，后天则是出生以后，会在某一天忽然觉醒一般分辨天地卦象。
　　而这种觉醒，因为差别太小，天启者自己往往不觉，古今以来，不知多少人于默默无闻中承天之启，又如常人般无声无息地走到生命尽头。
　　故而卦师对于传承十分重视，想要找到一个性相相合的天启传人千难万难，若非如此，周重之怎会对才认识不久的裴若霄如此上心，甚至不惜冒险“问魂”？
　　但今夜，在施展“问魂”之术后，在他的感应里，裴若霄的身体中居然出现了两团魂魄！更让他不明白的是，两团魂魄，居然都是裴若霄？！
　　“问魂”凶险，若是问太过复杂的问题，以这两团魂魄的孱弱，怕是要立时受损。
　　而魂魄无机心，被“问魂”时是不会说谎的，那么，就是说裴若霄的魂魄，被一分为二了？抑或是，双生魂魄？
　　饶是周重之见多识广，也万万想不通，但感应着两团魂魄，一团虚弱，较之常人魂魄小上一些，另一团稍微紧实一些，已与常人魂魄无异，想来若是两者合一之后，便会较普通人大上许多，确是“天启”的表现。
　　想到这里，周重之又拿出一块白玉戒指，甫一拿出，周围便有微风环绕，较大的那团魂魄便立刻起了反应，产生出远离的念头。
　　周重之见状，点点头，确定裴若霄是天启之人，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奉何人之命私藏云中令？”
　　“没有人。”
　　“那是为何？”
　　“搏一个机会。”
　　周重之听得这话，眼中精芒一闪，他左手收起白玉戒，右手收印结束“问魂”。
　　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发着莹莹光亮的药丸来，看着手上的药丸，周重之于昏暗中面露不舍之色，但终于一拧眉，将之放入裴若霄口中，用手指捏着他的喉咙让其吞下，而后再看他一眼，缓缓向门口飘去，屋门随之打开，桌上的石头也悬到空中，随着周重之飘出门外，屋门合上、砖头也一丝不差地卡在了门沿。
　　周重之却不知道，在他走后，随着药力催发，裴若霄体内原本泾渭分明的两团魂魄，竟然慢慢开始纠缠在一起，其中较大的那团，慢慢包裹住那团小的，像是融合，也像是……吞噬。
　　……
　　同一时刻，潞平城外，三沙帮总堂口后院，裘老龙坐在石椅上，端了一杆白玉铜嘴烟枪，却没点上，看着摆在院中的两具残破不堪的尸体，声音低沉：
　　“都搜过了？”
　　裘老龙座下大弟子、江湖人称翻海鬼的骆成点点头：
　　“小的们连沿途百十里的野路都刮了一遍，也不曾找到云中令。”
　　裘老龙捻起一撮烟丝，修至化境的镇涛内力运于双指，霎时间便将烟丝点燃，捏着燃烧的烟丝塞进黄铜烟嘴之中，深吸一口，鼻孔喷出两道烟龙，隐晦地用余光瞟过副帮主雷万停的脸，他哼声道：
　　“费了这么大力气，潞南三虎死了两个，得罪死了老大龙行空，还有云家，东西却没找到，老三，你怎么看？”
　　三沙帮副帮主之一、行师爷事务的王温思忖片刻，才开口道：
　　“为了这件云中令，咱们这次算是下了血本，可惜天不遂人愿，不过龙头也不必太过忧心，一者可以肯定云中令必然是在林家手上，这件消息不会错，不然林家也不至于才听到一点风声便求来潞南三虎前来帮手，如今林家满门都被咱们抄了，潞南三虎里除了老大远在西域，剩下两个也摆在这里，那么东西一定还在，一时寻不到也没事，再仔细搜查几次便是。”
　　“二者，这最后一件云中令流落江湖五十余年，几经转手，云家未必就知道信息，也未必就会记恨上咱们；第三嘛……”
　　王温顿了顿，觑了眼裘老龙脸色，续道：
　　“便是找不到云中令，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此事由褚家主导，出事自然要由他们担着，最多不过，咱们没把云中令这件事办好，后面多出点力，少分些好处便是。”
　　裘老龙脸色稍缓，点了点头：
　　“只要能把那件事做成，其余不用计较于一时。”
　　雷万停忽然开口：
　　“我还是觉得连阳城那晚有问题。”
　　王温见裘老龙并无开口意思，端起手边凉茶饮了一口，才道：
　　“潞南三虎里，老三彭修年不是滥杀的性子，那晚连阳城外，临死出手，还是对一个青皮，的确会叫人多想，不过也不算如何出奇，更何况今天我听老李说，那个小娃娃鬼门关里转了一圈，已还过了魂来，依我看……”
　　“那小子没死？！”
　　王温话还没说完，雷万停已然截口道：
　　“哼！虽说彭老三先前中了我两掌，又伤了腿筋，但以他星河境的功力，便是叫人捅个对穿，真出了手，还是对一个功夫没鸡子高的混混儿，哪会留下命来？当阎王爷是他亲爹么？！”
　　说罢他转身朝裘老龙道：
　　“龙头，那晚彭老三在连阳城外定有猫腻，当时若不是连阳堂主李老疤挡着，我定然该要剖尸看看的，如今人又活了过来，哼，龙头，不是我非要跟他姓李的过不去，这件事既然摆明了有疑点，就必须把那小子查个底儿掉！”
　　顿了顿，又接了一句：
　　“最好是请白先生出手。”
　　裘老龙再嘬了一口烟，慢吞吞道：
　　“疤瘌是从小跟着我混起来的，忠心没的说，前年我把他的位子顶掉给你，他领着几个老兄弟回了连阳堂口，算是养老，既然那日他开口拦了你，如今又正逢帮里需要上下一心做大事的当口，倒也不好强行抓人，免得帮里面觉得是我纵容你欺压老人，寒了弟兄们的心，至于白先生，便不要想了，前些天对林家众人问魂，心神损耗过大，若非他问出云中令被凌万里、彭修年带走，我们早没机会了。老三，你出个主意，该怎么办？”
　　“当年龙头还未起势时，老李几个也曾为帮会出生入死，如今老了，的确不宜驳他面子，正如龙头所言，对帮会的忠心上，他们几个老兄弟肯定没得说。”
　　王温笑着朝雷万停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着急，一半解释一半安抚地开口。
　　“问魂毕竟损耗过大，如今白先生还修养在床，的确也不宜再劳烦他，我看这么着，一个乡下小子，能藏住什么心思？派两队人过去，一队跟老李一起回连阳，当着他面把那小娃娃查上一查，如果没问题，另一队就留在连阳，暗地里跟他一个月，要是真有问题，怎么着也会查出马脚，如何？”
　　眼见雷万停不再吭声，裘老龙才点头：
　　“先这么办，这件事便由老三做主，让下面的人招子放亮些，还有其他几条线也不要停，直到找到东西为止！”
　　眼见裘老龙主意已定，雷万停不再多说，略拱了拱手，告退而去。
　　裘老龙看着他背影远去，良久，才说道：
　　“他潜在我这里数年，到底所图为何？”
　　王温也是今日才从裘老龙口中得知，三沙帮副帮主雷万停竟然是文相门人，那晚截杀潞南三虎里的彭修年，却是雷万停故意手下留情，想要放跑他，却被连阳堂口的截住了。
　　听裘老龙问起，他接口道：
　　“无论他所图如何，都不是我们能插手的，他们朝堂上的大人物谋划太大，我们这些泥腿子看不清、也看不懂，更不敢入局，所以倒不如不闻不问，唯一能做的，就是给咱们自己安排一条断尾后路，免得到时候被卷进去脱不出来。”
　　裘老龙顿了一会儿，点点头：
　　“倒也不错，让他们这些大人物斗去吧，我只要护住咱们这些弟兄们就是。”
　　“正该如此，也多亏前天是老李在连阳，阴差阳错算是立了大功，若真让雷帮副把彭修年放走进了潞王府，咱们这会儿才要头疼呐，现下至少还有机会，就算真找不到云中令，也可以先对外谎报云中令就在我们手中，一时半刻，主动权还是在我们这里。”
　　裘老龙想起李疤瘌，不禁带了点笑意：
　　“这老小子整日不让我省心，这次倒做的不错，等此间事了，说不得得让他滚过来请咱们喝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