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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八,小暑,天热无雨。
今日刚过午后,天上的太阳还明晃晃的,沿街的灯就早早挂了出来。这是相府大管家邬云才的主意,他料到今日柳乾街必定要堵个水泄不通,就命令府里的杂役们添满灯油,挂出铜灯。要是等各方的客人都到了,街里肯定会挤得寸步难行,再想要挂灯就难了。
果然如管家所言,最后几个灯还没挂完,前来庆贺的第一拨客人就到了,随后的客人车水马龙络绎不绝,一直从街口堵到街尾,回府的佣人只有在车马之间寻找缝隙通过。
柳乾街靠近皇城,每日有官差巡逻,今日里街口的两个官差手扶腰间短刀,站得笔直,看起来威风凛凛。
“孙大哥,你说这些马车装的贺礼得值多少钱?”
两个官差一大一小,大的约莫三十来岁,小的看起来二十出头。人声马嘶中,两位官差侧头低声交谈。
“这些东西对咱们来说值钱,对住在这柳乾街的人却不见得值钱。”
“怎么还会不值钱?”
年长的官差摸着胡须道:“就算你有价值连城的宝贝,别人不要,那也是一文不值。”
“还有这样的事?”
“怎么没有?前年冬天,有两个外地人赶了辆大车在这条街最里面的王府门口从白天候到了半夜,门都没能进去。那天巡街的兄弟看这两人冻得鼻涕都下来了,好心让饭馆给他们送了两碗热汤面。这两人一感激,居然给了两根金条。两根金条,一碗面一根呐!你想想这人得多有钱?可是在王爷面前那就是粪土罢了。”
“官爷!前面怎么堵着不走啊,你们不去看看?”一个虬髯大汉在车上叫唤,打断了两位官差的交谈。
年长的官差叫孙齐年,年轻的叫丁小侯,两人对视一眼,装作没听见,并肩默默转身走开。换班时间没到,两人不敢擅离职守,走出不远又站住了。
丁小侯愤愤不平地说:“这帮乡巴佬,到了京城竟敢对我们指手画脚。”
“算了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跟他们一般见识,闹起来了相爷脸上不好看。”
两人说话间,车队排得越来越长,快要排到柳乾街与利金街的交界处。孙齐年让丁小侯到车队末尾去维持秩序,自己往前头挤去。区区三百步,他挤了许久才到,身上还蹭了不少马匹车辙上的灰土。
排在第一位的马车,停在大宅的偏门前,为了守护自己第一的位置,周围还站了不少人。几个宅子里的仆人也陪同他们站在门外,孙齐年认识其中一人,如遇救星,高声喊道:“曾兄弟!曾兄弟!”
姓曾的仆人见是孙齐年,连忙挤到他跟前:“孙头儿有什么吩咐?”
“请贵府开门迎客吧!再不放客人进去,这长龙得排到利金街去,要是阻碍了皇城通路,被禁卫撞见,咱们可都要倒霉!“
“孙头儿,咱们都着急啊!可大管家吩咐了,今日要等吉时到了才能迎客,时辰没到我们不敢擅自开门。“
孙齐年抬头看了看宅子的门脸,再转头望向长队末尾,暗自叹了口气。
柳乾街平日里走动的行人极少,来往的都是沿街大宅里的仆人杂役。如果大宅的主人们要出门,往往有十几人甚至几十人随扈,今日街道两旁这些王公贵胄都十分有默契的选择闭门不出,避免了被这些车马挡住出路。
好在今日拥堵却不混乱。柳乾街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压力,管你是哪里的来客,到了柳乾街也得小心谨慎,“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又是一阵摩肩接踵,孙齐年回到丁小侯身边与他一起维持秩序。今天这车队让他们开了眼界,虽说都是四个轮子一个车厢,但那些金箔点缀的栏杆、雕梁画柱的顶盖,一个比一个贵气。
在柳乾街与利金街的分界处,两人刚好安顿下现有的客人。再越过街口的大榕树,就踩在了京城的中轴线利金街上了。
此时街对面又来了一辆马车,径直朝柳乾街口驶来。丁小侯见这马车外观十分简朴,跟平常拉菜送水的马车无异,不似宾客,便上前拦住马车道:“这条街暂时无法通行,往前面的路口走吧。“
赶车的人摘下大帽,露出一张英俊却面无表情的脸,正是岳庭。
他对丁小侯说道:“官爷,我也是来相府朝贺的。”
中都府的官差毕竟身在京城见多识广,听了口音丁小侯问道:“客人从西川来?”
“从焦藤使馆来。”
“哦……”听到这个名字,丁小侯不由得想起近期在衙门内传得很凶的种瓜胡同杀人案,据说死的就是焦藤人。只不过那个案子已经交由城防戍卫司去办理,他们也只是听说。
“柳乾街已经挤满了人,京城主路不能阻断,还要麻烦你退到对面的街口。”丁小侯遥指与柳乾街隔着利金街相对的水井街。
岳庭望向丁小侯所指之处,调转车头默默退到水井街口。
刚才与孙齐年搭话的仆人叫曾礼春,他听孙齐年这么一说觉得不妥,自己又脱不开身,便请在门口帮忙的邬小乙去请示大管家。
邬小乙身轻腿快,在相府亭台楼阁间奔跑穿梭,找到了正在清点待客餐具的大管家邬云才。
“二叔,街上等着进门的宾客太多了,中都府的差人让我们想想办法早点开门。”
“开什么门!”邬云才不悦地说:“今天是宰相的大日子,办事要讲究。咱们又不是杂货铺,说开门就开门?今天的吉时我两个月前就请高人算好了,不能轻易改变。”
邬小乙道:“听礼春哥说,差人们担心排队的宾客阻塞了利金街,如果被禁卫撞见怕不好交代。”
邬云才眉头紧锁,挥了挥右手道:“你给小曾说,派几个人去帮帮差人,把后面来的宾客车马安排到附近的街巷里去,别挡着主街。就算禁卫撞见了,知道是相府的事也不会找麻烦的。”说罢转头继续盘点器物。
仆人们遵照邬云才的指令,去了四人协助孙丁两位指引后来的车马。孙丁二人见大管家的意见与自己相同,相府里又出了人手,压力顿减。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水井街里的车也渐渐多了起来。
水井街与柳乾街不同,沿街都是开了有年头的酒肆商铺,马车多了难免妨碍商家做生意,车队与街道两旁的商家渐渐起了些口角。今天来庆贺的马车无一例外全是外州人,口音天南海北,各不相同。水井街里这些京城里的老字号自有一股派头,虽是开门迎四方客,但若是妨碍了他们做生意,那脸上不好看嘴里不好听的就都来了。
“寻常过个生日,天南海北的贺客都来了。还有人说为官不易,我看当官就是最好!”水井街中一家小饭馆里,一个文士打扮,面容俊朗的年青人端着酒杯说道。
“秦兄慎言!”与他相对而坐的白胖青年连连摆手,“这是京中,不比得咱们郡里,不能乱说话!”
“为何说不得?他贵为宰相,借着生日公然收受钱财,这成什么体统?我听说他还是刑部出身,难道不知道贪腐之罪吗?”秦姓青年借着酒劲继续说道:“你我都是存着报国之心进京赶考,可这般景象,怎么不让学子寒心呐!要是我考中了,一定要改变这股污浊之气!”
饭馆的掌柜听他嚷嚷了半天,早就不耐烦了,朝小二递了个眼色。小二心领神会,走过来道:“客人,劳烦您挪一挪,小店要收拾桌子了。”
白胖青年道:“好好好,我们马上就走。”
秦姓青年气正没出撒,怒道:“又不是不结账,凭什么赶我们走!”
小二道:“不是赶你们,只是小店洗碗扫地清理桌椅都要花些时间,待会就要准备迎接晚上的客人了,所以要麻烦两位腾一腾位置。”
秦姓青年拍了拍白胖青年的臂膀:“长友,把晚饭钱也给他!咱们偏不走,就在这里坐到晚上,看一看这京城的奇观!”
这两人一人叫秦关,一人叫陈长友,都是进京赶考的学生。两人都是西川郡人,原来并不相识,在进京途中碰到后便结伴同行。陈长庚见秦关谈吐之间很有学问,十分佩服,一路过来对他言听计从。
听秦关这么说,陈长友脸上露出为难之色,钱是小事,可他怕秦关继续胡言乱语惹来麻烦。这下两边为难,犹豫这钱该不该给。
掌柜听出了其中的关节,见小二说不动。他走上前朝秦关行了个礼,道:“鄙人姓王叫王三礼,请教两位尊姓大名?”
秦关哼了一声不搭话,陈长友站起来还了一礼,向掌柜报了两人姓名。
王掌柜笑道:“请问两位住在哪里?”
陈长友道:“就在这条街东头的胜兴客栈。”
王掌柜道:“哦,不远不远!两位俊杰今天喝了不少了,也该歇歇了。秦兄看来是喝多了点,既然不愿意走,那陈兄可以先行一步,等秦兄酒醒了自然也就回去了。”
陈长友觉得这到可行,不然任由秦关这么嚷嚷不是个办法。他看着秦关,试探道:“那我先回去了?”
秦关道:“你要走便走,我偏不走!有什么好怕的,说几句话难道还能抓我下狱?为官之道在于以身作则,宰相如此,真是我国的悲哀!”
陈长友苦笑着抓了抓头,到柜台结了饭钱,自己先行离去。
王掌柜看结账的走了,变了个脸色,冷脸说道:“秦兄这话可不公道,当朝相爷怎么了?”
秦关斜着醉眼,抬手一指酒肆外长长的车队:“这般景象你看不到?”
“看得到啊,可相爷也是人,是人就可以过生日,你不过生日吗?”
王掌柜没想到这句话刺到了秦关的痛处。秦关家贫,父亲早逝,母亲接些街坊邻居的散活为生,他长到二十二岁,从来没人给自己庆贺过生日,每年那天只有母亲煮的一碗加了肉的寿面。
往事涌上心头,秦关只觉得满嘴苦涩,仍要与王掌柜辩论:“我……我怎么不过生日,但是如此铺张奢华,岂是正道?”
“铺张奢华的帽子扣在别人头上可以,扣在相爷头上那就大错特错了。我问你,你可曾见过相爷?你知道相爷平时吃什么用什么?”
秦关见王掌柜咄咄逼人,反问道:“我一介布衣,还没考取功名,怎么可能见得到宰相,难道你见过他?”
“相府就在西边柳乾街,从我这里走到相府门口也要不了半个时辰,我怎么就不能见过相爷?秦兄,你不要小看了我这小铺,这可是传了三代的老字号,我见过的大人物比你听过的还多!”
“你不过是占了地利,这些王公大官难免从你门前路过,看见了他们又有什么好神气的!”
王掌柜见秦关嘴硬,不怒反笑:“呵,你要说别人我不管,可你要说相爷,我还真要跟你论一论。告诉你,我不仅见过相爷,还见过很多次。从前相爷就喜欢晚上到这里来,点两个菜配一碗热汤,一顿饭就算对付了。如果这算铺张,那天底下也没有比这更寒酸的铺张了。”
“啊?”秦关不信:“你少吹牛,宰相会到你这里吃饭?”
“你别不信,十来年前相爷就住在水井街后面的春风胡同,他有时回家经过我这小店,就进来随便吃点。起初我不认识他,后来还是有一次中都府官差路过,进来拜见他,我才知道他是朝里的大官。”
“十来年前他可不是宰相,怎么能相提并论!”
“我想想,那会儿虽然不是宰相,也是刑部的郎中了,比你们乡下县太爷可大多了吧?”
“那也是原来,现在呢?现在总不来了吧!”
“现在相爷要辅佐皇上治理天下,哪还有时间来。可隔三差五的,相府还是会让我送几味菜品过去,我一看就知道是相爷想吃了。”
“宰相如此身份,都吃些什么啊?”
王掌柜指着桌上的菜:“喏,还不是这些烩牛肉、炒竹笋、阳春面,寻常客人吃什么,他就吃什么。你说你一个考生,跟宰相吃的一样,他过的日子能叫铺张奢华吗?”
“还有,他原来也喜欢坐你坐的这位子。”
秦关半醉半醒,听了王掌柜这番话,也不嚷嚷了。他摩挲着有些脱漆的桌面,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原来这就是宰相坐过的位子啊。
王掌柜见他不说话了,又道:“秦兄弟,你还年轻,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秦关长叹一口气,歪斜在椅子上闭眼不答。
等了一会儿,王掌柜听到他竟然传出轻微的鼾声,摇了摇头,让小二把秦关扶进靠里的一个厢房里躺下,等他酒醒了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