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出错了,点此刷新,刷新后小编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稍后再试。
长安四年(公元704年)。
阿史那怀道站在城墙上望着不远处一片旌旗密布的营地,那是突骑施乌质勒的牙帐和他那七千精兵,乌质勒在碎叶城西北素叶河畔扎营,并未扼住东面的道路,看来其志在夺城,不欲强攻徒增死伤,因此给怀道留了退路。
自二十三年前王方翼在此地建立衙署以来,围绕这座要塞城市的战争就没有停过。建镇第二年,永淳元年西突厥阿史那车簿就又反了,其时裴行俭受裴炎排挤赋闲在家,唐皇命他重新领兵平叛,不料尚未出征裴公便突然害了急病死在长安家中了,所幸王方翼作战有方,虽在弓月城作战时为箭矢所伤,但仍督师在碎叶城下力战克敌,斩首七千,重新平定西域。然而垂拱元年西突厥首领他匐复反之际,裴炎由于反对武后称制被杀,程务挺为裴炎辩冤触怒武后亦被杀,王方翼也遭连坐被贬,安西已无可用良将,致使碎叶失陷。无奈之际朝廷改变方略,册封西突厥弩失毕五部首领阿史那斛瑟罗为蒙池都护、继往绝可汗兼右卫大将军,以突厥制突厥。
斛瑟罗果然不负所望,平叛成功复夺碎叶,之后武后自弃四镇,将碎叶交于斛瑟罗为其濛池都护府洽所。此后东突厥崛起,碎叶城又成了突厥二部反复争夺之地。斛瑟罗帐下莫贺达干乌质勒率军大破东突厥,唐军才又收复碎叶,设碎叶州,并派汉军驻守城塞。不曾想太平了没几年,乌质勒尾大不掉,竟然脱离斛瑟罗,自立为突骑施汗,几年来乌质勒恩威并施逐渐收服了突厥诸部,不断挤压阿史那氏的地盘,如今碎叶城已是阿史那氏最后的据点了。
去岁怀道的父汗斛瑟罗说回长安入朝觐见并搬请救兵,岂料此后便没了音信,如今怀道困守孤城,援军看来是没得指望了,他开始考虑撤军前往何处,去龟兹投靠安西大都护田扬名吗?还是去长安寻父汗?
突骑施的骑兵开始集结了,看来马上要到最后时刻了,怀道下令:“弓手登城。”
不战而退只怕在田扬名面前交代不过去,坐拥坚城无论如何还是要守一下的。突厥人不善守城,但怀道手上还有千余汉族安西军弓手,这是他可用于守城的最后中坚了。
突骑施军开始击鼓了,骑兵策马小跑起来,初时马队显得散乱不堪,随着马蹄声渐隆,马队逐渐加速阵型紧密起来,散乱的马蹄声也在鼓声的引领下节奏变得整齐划一起来,不一会儿,几千匹马已成奔雷之势,撼天动地而来,城墙上的弓箭手均是安西军的老兵,见状并不慌张,伏在雉堞后静待敌军进入射程。马队即将进入弓箭射程之际,忽见领头一名骑手向空射出一枝鸣镝,马队立刻循着响箭之声向右旋转,斜掠过城墙,便在此刻城上城下两军同时放箭,但马队已经卡着点突然转向,令得城上弓手猝不及防失了准头,骑兵能转向城池却不会动,骑手只管瞄准城头放箭,登时不少守军中箭坠城。马队绕城而过旋即回转又向城墙冲来,这次城上守军做好了其转向的准备,不想这次马队却向左旋转,城上弓矢又多数落了空。如此马队来回盘桓,时左时右,更甚者分为左右二路,使得城墙上的弓手茫然无措,只能待骑兵完成转向后再各自瞄准后放箭,如此一来便失了先机,齐射的威力大减。
怀道看出来了,攻守双方虽各有死伤,但突骑施人多势重,如此作战不消一日,城上士卒就算不死伤殆尽,箭矢也必然不济,眼看骑射马队又一次略过城前,却又无计奈何。
忽见南面烟尘滚滚,杀出一支数千人的骑兵马队,此番突骑施马队正是右转向南方,不及调转,两支马队轰然撞到一起。这支突然出现的军队人与马皆披鱼鳞铠甲,骑兵手持长矛、手斧,此时从侧翼奇袭颇具优势,突骑施军猝然接敌,虽立刻收弓抽刀,但他们为攻城而来,并未携带骑兵作战所需的长兵器,与披坚执锐的重甲骑兵甫一交战便立时落了下风,扔下几百具尸体,溃退回营。突厥人不善经营营垒,骑队退入营内,本阵立刻动摇,不消片刻竟吆喝着弃营而走,向西退却。这支骑队也不追击,驻马背城布成环阵防御,领军之人独自一人缓缓策马行至城楼前。
怀道感到非常迷惑,这绝对不是安西大都护田扬名派来的援军,这队人马的铠甲军械与唐军甚是不同。他想不到是谁会在此危急关头施以援手,但对方冲破突骑施弓骑阵,料想是友非敌,他下令士兵收弓撤箭,静观其变。
那领头的将军片刻间到了城下,摘下兜鍪铁盔,竟然是一个中年番人,须发蜷曲浓密,依稀已见灰白,双目却湛蓝清澈如秋水。
那人向城头喊道:“城上是哪位将军镇守?某乃伊嗣俟之孙,卑路斯之子,波斯人之王——纳尔希耶。”
怀道立时醒悟,原来前来解围的是波斯王泥涅师的铁骑,他在西域久闻泥涅师之名,传言自二十多年前泥涅师告别裴行俭,便深入吐火罗地,重建波斯王庭,召集了众多流散的波斯武士及昭武九姓之胡人,渐渐聚集起了近万人的军队,闻其军皆为波斯故制的重甲骑兵,俨然已成西域一支令各方均不可小觑的军事力量。
怀道忙在城头探头喊道:“在下阿史那步真孙,阿史那斛瑟罗子,代濛池都护,阿史那怀道。多谢王驾相救之恩。”
泥涅师摆手道:“大唐于我波斯有再造之德,裴公与王公于我更有天高地厚之恩,王公所建碎叶城有难,岂可坐视不救?小汗王不必客气。”
怀道闻言立即下令打开城门,亲自出城迎接泥涅师,泥涅师虽自立波斯王,但他手下人不上万,地无庶几,多半也没人拿他这“波斯王”当回事,但怀道感念其解围之恩,跪拜在地,道:“顿首再拜大王,父汗尚在,小儿不敢称汗。”
泥涅师忙伸手搀扶,道:“小汗王尚不知晓?某从龟兹来,敕旨已到大都护府,汝父斛瑟罗已薨于长安,大唐皇帝册封你为西突厥十姓可汗,并授右武卫将军、兼蒙池都护。”
怀道闻言伏在地上又磕了几个头当是遥祭父汗,紧接着他仪式性地流下眼泪,其实他并不感到十分伤心,父汗带着七万族人内附之后,他便没指望再见到父汗,这眼泪不是为父汗而落的,而是为他的风光不再的氏族所落——百年来在碎叶河畔搅动无数腥风血雨的阿史那氏已落魄到要靠同样辉煌不再的波斯人来解救了。
泥涅师再次搀扶他起来,拍拍他后背聊做安慰,对他讲道:“小汗王,随老夫走吧,田扬名老儿派不出救兵了,是老夫自己请缨来助你脱困,但咱们需整顿军民快走。乌质勒已然坐大,现在吃了这小小的败仗,虽然暂时撤去,不久必然去而复返,到时候可就走不了。”
怀道点头称是,如今他继承了父汗的爵位和官职,成了那十数万内附的西突厥牧民名义上的可汗,陇右、河东之地有大量部众等着他去统洽,无需再在此地死守了。他望向泥涅师,波斯王捋着胡须道:“我也老喽,打不动了,该回长安了。”说着一指远处的军马,“叱咤风云的波斯铁骑,如今只有这最后的几千人而已了,光复故国也只是痴人说梦罢了……”
说到这里,两个行将退出历史舞台民族的最后领袖对视一眼,皆是神色凄凉。
几个时辰后,城中残存的军民便打点好了行装,由波斯人和汉人、西突厥人混编的军队护卫着撤出了碎叶东门,他们有些人要去龟兹,有些人要去高昌,更多人则要一路跋涉去往长安。
泥涅师及其亲随卫队走在队伍的最后,路过城中心时,见不少军民挖好了一个深坑,正将那块红色巨碑推入坑中,碑上的铭文是唐皇的敕令,因此不能落入敌手,上次碎叶城失陷之际也把这个碑埋了起来,斛瑟罗收复之后又把它挖出来重新竖起,如今又要放倒埋起来,众人倒也驾轻就熟了。
碑放倒的一瞬间,泥涅师仿佛又见到了二十三年前他拜别裴行俭时的场景。只是那时碑在立起,他一路西行,满怀壮志,一心要光复故国;而此刻碑在倒下,而他要东回长安,一生抱负已化为泡影。
一队平民车队经过他身边,这一是一支不小的车马队,看起来像一支商队,但此刻货物尽都抛弃了,车架上都坐着人,老老少少的似是一大家子人,还有几辆大车用布篷遮的严严实实的,可能是女眷及老小。有几个青壮的男子骑着马,均携着武器兵刃,早年间在西域的商贾并不携带兵器,仗着大唐的军威,带着货物独行千里也不怕被劫掠,不过这些年来大都护府日渐式微,沿途匪盗横行,商旅多结伴而行,更是多有私藏军刃,军力薄弱的安西军对这些自保的违禁之举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商队中一个头领模样的人忽地策马贴近泥涅师,波斯王的卫队见状纷纷警惕地手按刀柄,那人却高举双手过顶,示意自己并无恶意,道:“王驾且驻马,小人有下情禀告。”
泥涅师止住众卫士,细看此人穿着,穿一领白袍,外罩一件皂色半袖衫,头戴圆布包巾,看模样是个寻常的中年商人。此刻军情紧急,泥涅师也不及细想便道:“老客快随大军撤去吧,此地已不是做买卖的所在啦。”
那人却道:“小人只是扮作商人,实乃王方翼王公的亲卫……”
西域商人狡黠,为行事方便多有冒名前任军政长官僚属的,反正西域将官更迭频繁,所谓僚属多是难辨真伪,泥涅师曾在唐军军中多年,又在西域经营了二十年,自然知道此种门道,当下随口答道:“十五年前王公已死在流配崖州的道上了……”
那人接口道:“小人知道,然而当年王公托付小人一件要紧的事,小人寻访了二十年,三年前终于有了眉目,只是此事极密,不知如何处置,今日若不是见到大王,怕是只能烂在肚子里了。”
泥涅师这些年听多了这样开头的故事,故作惊奇道:“既是机密之事,老客你为何不去报知西域都护,却独信任本王?”
那人见泥涅师仍称自己为老客,知他不信自己,再拜行礼道:“方翼公曾对小人说,此事不能与任何汉人说,只要是汉人便将军大帅也不行,当托付可靠的胡人,他与我说了几位胡人将军的姓名,说非见这几位不可言,然而二十年来西域巨变,方翼公名单上之人仅剩王驾而已了。”
泥涅师知道“那件事”,由于他身份特殊,裴行俭对他并没有隐瞒此事,还曾托他寻访,但他在西域二十年,从未探得此事的任何蛛丝马迹,泥涅师只道这又是一则道听途说的消息,这种无中生有又言之凿凿的消息在西域多如牛毛。他警惕地上下打量此人,立刻发现了一个明显的破绽,问道:“既然王公说汉人皆不可靠,那他为什么找你办此事?”
那人道:“小人乃拓跋李氏,并非汉人,方翼公便让小人假扮商旅留在碎叶访查此事……”
泥涅师打断李姓商人道:“这么说你找到了?”
那人点点头。
泥涅师又问:“你怎么知道自己找到的就是对的?”
“有谱碟和信物为证……”
泥涅师摆手道:“文书不足信……”
那人伸出手来,露出先前一直攥在手中的一方玉牌,这玉牌质地极佳,当是产自于阗的无暇美玉,但其做工更是精巧,又显然是长安工匠才有的手艺。泥涅师凑近细观玉牌上的篆刻,立时浑身一震,问道:“敢问阁下怎么称呼?”
那人此前为示敬意一直叉手捧于胸前,此刻双手向前平举道:“在下秦州李客。”
泥涅师一听便知是这多半是个化名,不过此事小心些、隐秘些自是不错的,泥涅师眼望东方道:“李客,你此番是打算回秦州原籍么?”
李客却道:“按当年裴公的意思是要送回长安的。”
尼涅师踟躇道:“先随我回中原吧。”
李客再拜道:“到中原后如何处置?”
泥涅师道:“兹事体大,我也不知如何才算不负二公所托,徐徐图之吧……”
两人正说话间,一辆大车缓缓驶过他们身边,车上的布篷掀起一角,露出一个三四岁童儿的脸来,对李客道:“耶耶回中原,是要给十二郎请教书先生么?”
李客笑道:“是了,十二郎聪颖,阿耶自然要到中原请最好的先生教十二郎读书。”
那童儿闻言欢喜地靠在舆上唱起歌来:
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
若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
泥涅师与李客并辔而行,一众车马随着他们迤逦向东而行,此刻日已西坠,在大地上撒下一片金黄,远处楚河波光粼粼灼人二目,这场景在泥捏师眼中像极了二十三年前的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