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进空洞的庄周没有找到可以踩脚的地方，于是他一个趔趄失重，向前扑去，他伸手四处抓着东西试图稳定下来，但庄周在这虚无的宇宙里打了好几个转，没抓到任何东西，也没踩到任何东西，他就这样慢慢地打着转，他看着刚才进来的洞口，外面还是自己的房间，可是现在他离洞口越来越远，他一直往下飘，像一片轻盈的羽毛一般。
　　他不费力地转了个身，慢慢向下飘去，他看见了太阳，太阳耀眼又静谧。他看到了地球，地球孤独又美丽。他又转了个身，他看到一片蓝紫色的星云向他飘来，他的身体穿过了星云，
　　那种感觉像无数细小的沙雾吹过，他闭上眼，觉得有一种极为细腻的接触感。庄周像游泳似的，双手拨动了一下，然后他又像前飘去，庄周抓住了一颗游荡在宇宙的陨石，它只有一颗鸡蛋那么大，庄周看了看陨石，把它松开了，于是陨石又自顾自地飞走了。
　　庄周不知道在这片虚无的宇宙里面打了多少个转，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飘荡了多久，他只是觉得，在这里，他忘记了远近，忘记了大小，忘记了自己的悲喜，也忘记了这长久虚无的时间。
　　“有人吗——”庄周叫了一声，此刻，他就这样躺在了虚无之中，他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十分得清晰，不含一点杂质。
　　可是没有任何回应。
　　庄周就这样平躺在那里，他闭上眼，他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仿佛在缓慢下坠，又仿佛在缓慢上升，周围是诡谲又静谧的星云在变幻，庄周没有疲倦的感觉，也不害怕，他竟然觉得平静。因为足够安静，所以他有足够多的时间可以思考，他想起自己曾在一个夏日的午后，拉上了窗帘，一个人躺在地上，他找着各种⻆度去观察自己的房间，他发现，自己每天看着的房间，原来可以是奇形怪状的，方的，圆的，明的，暗的，彩色的，黑白的。他又在房间里倒立在墙壁上看，他发现被风吹动的窗帘在脚下，就像一片柔软的海洋，而他，就在那片海洋里化作了一条鱼。
　　庄周一直试图在自己的世界和现实世界里找一条河，一条将两个世界融合在一起的河。不知道想了多久，庄周停下了思绪。他仔细地看着若近若远的一颗恒星，他看着这颗恒星在黑暗之中，从虚无开始汇聚，变得耀眼，随即爆炸，最终又坍塌，归为虚无。它那几百亿年的一生，此刻在庄周的眼里也是十分短暂的，短暂又绚烂。
　　他忽然觉得孤独。
　　原来，一个人置身于永恒的宇宙之中，是如此孤独的事情，即使他现在，仿佛一个造物主一样，将亿万年的时间踩在脚底下，也不觉得了不起。
　　庄周转了个身，他趴在虚无之中，他像漂浮着一样，他不知道如何回到自己的房间，但他忽然有一瞬间想回到地球，回到那颗蓝色的，在宇宙中同样孤独的星球。他看到远处那颗地球，忽然觉得感动，仿佛在人群中发现了丢失的故友似的。
　　他向那颗蓝色星球飘去。
　　可惜飘了很久，也没飘到，地球明明看得着，却怎么也到不了。
　　庄周就这样趴在虚无中，他忽然觉得悲从中来，他开始轻轻地抽泣起来，眼泪就眼眶中飘出，泪珠同样不知道自己该落向何方，它就在虚无之中打着晶莹的转，晶莹之中映射着星云璀璨的光。
　　庄周看着自己的泪珠，渐渐飘走，他想伸手把泪珠揣住，可是他还未触及到，却发现泪珠转着转着，就化作了一颗小小的，耀眼的恒星。
　　“庄周——”有人忽然叫了庄周一声，庄周惊讶地抬头。
　　“谁！是谁？”庄周环视四周，没看到人，他又打了个转，还是没看到人。他低下头，觉得自己是幻听了。
　　“庄周——”又叫了一声。
　　庄周又抬起头来，这次，他分明听清了，这是，林晚镜的声音？
　　“庄周——”又是一声，这次是南南的声音。
　　“庄周——”这次是已经去世的父母的合声。
　　“庄周——”
　　“庄周——”
　　“庄周······”一串又一串的声音，像是大珠小珠落玉盘，一下子撒开来，每一颗珠子的声音都不同，但都是在叫着他的名字。
　　过了一会儿，这些声音都消失了。庄周发现，一只又一只的蝴蝶从宇宙深处轻盈地飞来。这些蝴蝶，翩翩然，时而是白色，时而是蓝色，时而又是黑色，总之，变化万千。这些蝴蝶跟庄周打了个照面，在他指尖和肩头停留了片刻，又施施然飞走了。
　　庄周觉得自己许久漂浮的身体渐渐沉了下来，他觉得脚下渐渐有了真实的感觉。尽管脚底下依旧是虚无的宇宙，但是他站住了。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乎？世间万物，都是绕不开的哲学命题。”有个清脆的人声忽然响了起来。庄周寻着人声的方向转头，却发现一个长相清秀的少年站立在那里。少年约莫十三四岁，笔挺地站在那里，气质如竹，一头短发，穿着白色的长衫，声音却像女孩子。因为面容太清秀，庄周一瞬间甚至无法分清眼前这个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你是谁？你为什么也会出现在这里？你也信了平行时空的话，被一块石头带来了这里吗？”庄周问道。
　　少年淡淡一笑，伸手指了一下庄周的脖子，答道：“你脖子上戴着的挂坠，是我放的。”
　　“你放的？”庄周掏出自己的项链看了看，“是你给王北北的吗？不对呀，北北说这块石头是我落在她世界的。”庄周喃喃自语着。
　　他又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少年。这个少年很是奇异，不仅长相分不清男女，它出现在这里就很奇怪。
　　少年却好似看穿了庄周的心声似的，又笑了一下道：“庄周，万物都有起源，有了起源才会演化，然后消亡，你记住，你做的每一件事，是源头，是终结，是结束，也是开始。”不知道为什么，少年的声音在这个宇宙里深入人心，显得尤为深刻。
　　庄周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少年，心里回荡着少年说的话。
　　“你的话哲学意味太浓了。为什么是我，出现在这里？”庄周沉吟片刻，又看着少年问道。
　　“你只是一个记录的对象，的确任何人都可以，只是选中了你而已。”少年依旧耐心地解释道，目光里噙着淡淡笑意，语调又极为成熟老道。
　　“记录对象？你的意思是——我只是被记录着？”
　　“对呀。”
　　“我被谁记录着？谁又选中了我？”庄周紧接着问道。
　　“被我记录着，被我的主人们选中了。”
　　“你的主人们？你是一个——奴隶吗？”庄周挑起眉毛，显得尤为不可思议。
　　少年摇了摇头，微微一笑说道：“我的主人是宇宙中更高等的生物。而他们制造了不计其数个像我这样的人，负责观察记录各个平行时空里的智慧生物的演化。”
　　庄周睁着诧异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少年，说实话，这几天庄周其实已经接受了很多平时无法相信的事情，比如王北北，比如平行时空，但现在还要接受外星人这个现实，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你是被制造出来的？所以，你是——机器人？”庄周寻找着用词。
　　“在你们世界，可以这么理解吧。”少年点点头，依旧带着清雅的微笑。
　　“你这个笑容，是程序设定吗？你对我笑了好久了。”庄周忍不住说道。
　　少年这个时候，慢慢收起了笑容，露出冷冷的表情，这样显得清秀的面庞变得高冷而精致。
　　“我摆出微笑的表情，是因为你难过悲伤，是因为你这一生，都渴望温暖的笑容，倒不是因为程序设定。”
　　“你了解我的一生？”庄周问道。
　　“嗯，才三十年多一点的人生，一秒钟都不用，我就能读完了你经历的所有人事和悲喜，精确到每一时刻，也对你的性格了如指掌。”少年淡淡说道，又微微笑了起来。他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一秒钟不到就读完了？”庄周心想这机器人处理速度真快，“一秒读完了我三十年的人生？你是从我一出生就监视着我吗？”
　　“不是监视，我并没有从你一出生就在你旁边看着你，这样太低效了，此时此刻，我即使没见过你，也可以瞬间把你前三十年的时间调出来。因为在我主人的世界里，时间只是一个可以观察控制的变量，你们人类认为最永恒又无可奈何的东西，其实很普通。”
　　“什么？在你们那里，真的可以改变时间吗？”
　　“可以改变时间，却无法改变你们这些时间下的人类。所以，在我们看来，情感是比时间更复杂的东西。不过你放心，我的主人们也无意于改变人类本身的命运，他们只是喜欢观察记录着你们。”少年又用手指了一下这个空间，“这里是个五维空间，也是主人们制造出来的门，让你通往各个世界的门。”
　　“这里是五维空间？五维空间就长这样吗？”庄周忍不住又环视了一圈，“可是，这不就是一个宇宙模型吗？我们宇航员在外太空看到的就是这样。”庄周看了看四周，星云依旧演变着兴衰。
　　少年笑了一下，一副你什么都不懂的表情。
　　“这里对人类而言，就是五维空间，有你们熟知的长、宽、高，除了三维空间，还放入了一维时间，一维意识，合起来是五维。”
　　“你的主人们居然能造出五维空间，这真是难以想象。”庄周忍不住低低惊叹了一声，“怎么制造出来的？”
　　少年看着庄周，没有立刻回答。庄周忽然发现少年的脸开始平缓地变化，变成了一个老人，马上又变成了一个女人，接着又变成了一只猴子，连那件长衫也消失了，变成了猴毛。庄周惊讶地后退了几步：“你，你怎么变成了猴子？”
　　紧接着，猴子跳了两步，又变回了少年。
　　“刚刚你也看到了，我可以快速并且无限仿真地变成任何地球生物形态，这是你们电影中才可以看到的画面，但在我的世界里，这项技术极为普通。所以，当你问我五维空间是怎么制造出来时，我只想问你：火箭工程师该如何向一只蚂蚁里最智慧的头领解释航空技术？即使解释了，那只最聪明的蚂蚁就能理解火箭的构造了吗？”
　　庄周听到这话，默默地摇了头。
　　“那么我该如何向你解释，我的主人们在他们世界里是如何制造了我，制造了这个五维空间？况且你也不是最聪明的那只蚂蚁，只是一只极其普通的蚂蚁。”
　　这两个反问让庄周一下子震撼到了，他一下子意识到了自己的浅薄，选择不再继续问下去。
　　“那——在这个五维空间里，我可以做什么？”庄周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少年此刻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着庄周，给出了这样的回答：“你可以做你一切想做的事情。”
　　“一切事情，只要想做就可以吗？”庄周不相信。
　　“是的，只要你想，就可以利用五维空间里的一个纬度。”
　　“我，这，你说的我不懂，也不知道该怎么操作。”庄周看着这个宇宙，有些茫然。
　　“身为蚂蚁，你总得自己在火箭上爬一爬。我友情提醒你一下：你是否遗失了你最重要的人？”
　　“是。”
　　“你是否遗失了你自己？”
　　“或许吧。”
　　“你不是想找一条河吗？现在有一条时间之河在你眼前出现，你需要在这条长河里，找到你要的答案。”少年话音刚落，庄周的身侧出现了一条长河。
　　这条河仿佛由无数的光点组成，每一个光点都在跳跃着，光河慢慢向自己靠近。庄周忍不住凑过去看，他用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光点，他惊讶地发现，只要触碰一个光点，那个光点就会像四面八方展现出空间、人物、事物的影像，好像是全息投影，却比全息投影要真实千万倍。他握住了离他最近的一颗光点，庄周发现自己置身的宇宙开始慢慢幻化成了自己的餐厅，像是水雾慢慢汇聚，又慢慢化去，庄周定睛一看，餐厅里坐着自己，坐着王南南，还坐着张伯明，他们正在喝着啤酒，吃着烤肉，却没发现庄周正在看着他们。
　　“啊——”庄周惊呼了一声，放开了那颗光点。眼前的画面瞬间消失了，又恢复成了静谧的宇宙。
　　“这，这不就是上午我发生的事情吗？”庄周呼吸急促，转过头惊奇地问着少年。
　　“不错，你刚才握住的是时间，你发现了第四维，至于第五维——意识，就需要你自己发现了。”少年说完，微微笑着看了一眼庄周，“再见。”
　　“你要走了？”庄周问道。
　　“嗯，我要走了，但我会一直观察记录着你，后会有期。”少年在微笑中消失了。留下震惊未退的庄周，在这虚妄无边的宇宙中。
　　可是，可是你还没告诉我怎么离开这个地方呢，庄周转着眼珠，思绪像不断跳动的焰火，低着头在心里喃喃道。
　　时间？庄周想着——林晚镜！
　　庄周忽然抬起头来！他整个人的血管都在喷张，不知道是激动还是震惊，时间！找到时间！找到那一天！找到林晚镜飞机失事的那一天。
　　庄周开始跳入光河之中，那些光点像是蒲公英的种子一样，被人类的莽撞惊得飘飘然散开，又慢慢聚拢。庄周抓住一个光点一捏，那是自己读小学的时候，他又往后面找了一颗，一捏，那是自己大学的时候······他开始慢慢找了起来，那是几月几号来着？
　　庄周找呀找呀，他的眼泪就是在这样执着又认真的寻找中，不知不觉地掉落，一滴又一滴，像一片片花瓣离开了树枝，大树浑然不知。
　　过了许久，庄周终于找到了一颗光点，庄周看着那颗上下浮动的光点，他轻轻地把他周围的光点拨开，他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地把它揽在了手里，他的眼睛里掩映着无数的光点，但这颗光点和着泪光，显得尤为耀眼。
　　庄周颤抖着，慢慢握紧了手。
　　身边的宇宙开始变化，人类社会的环境慢慢显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