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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用过的餐具都在二楼的清洗房里,我得用传菜的小电梯把它们领回厨房。这是一个十分繁重的活计,餐具的种类很多,分量也极重,一不小心摔碎了还得赔钱。每天我都是自己干,今天却突然冒出来一个帮手----本地厨师老张。
“张哥,我自己来就行。”我倒是挺感激他,但又隐约觉得有些反常,平时这个时间他也有一摊子事要做,我不喜欢欠别人的人情。
“咱俩谁跟谁,我搭把手你不就轻松点吗。”老张的笑脸让小小的电梯间变得不再那么冷清。我不太会说话,只是一味的重复着谢谢。老张显得有点不太高兴,“别那么客气吗,都是自己人。”
传菜电梯很快就被装满了,我按下电钮让它回到一楼,转身和老张一起从扶梯走下去。他递给我一根烟,又拿出火机要给我点上。“张哥,谢,谢谢,我不抽烟。”
”哦,我忘了,不抽烟好,现在难得有你这样的好小伙了。”他把这根烟点燃吸了一口,眯着眼睛看看身后,用力咽下一口唾沫:“兄弟,主厨那天给你的是酱料配方吧,我都看见啦,让哥也看看呗。”
这次张哥的笑容没有打动我,我脱口而出说了一句:“我没有。”说谎这种事我从来就不擅长,这是我事先早就想好了的,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我都只有这一个回答。
张哥的脸变得很快,“操,这小子不实在。”他加快脚步离开的时候还斜了我一眼,好像我欠了他很多钱不还,那眼角的寒光让我浑身发凉。
我仔细权衡,不管怎么样都不可能把配方给他看,现在那是属于我的东西。他想要拿走的,必定是我付出过代价换来的。我从来没想过,未来也不想从他那得到什么,所以我绝不会就这么把配方出来。要么是他想得太多,要么是想的太简单了。
本来我就不怎么和人沟通,我基本上没法和他们正常聊天,别人平时都是为了消磨时间而说话,而我则习惯于尽快把话说完,或者跳过所有铺垫,直接把实质的内容与我的观点和盘托出,这让大多数人都失去了兴趣,有人还说我说话颠三倒四,脑袋有问题。自打我拒绝了张哥之后,他们就更不爱理我了。不过这正合我意,我也乐得在空闲时跟南方厨师们学学刀工,用萝卜雕点小玩意,没事时候还可以从厨房的门向外张望,偷看那些大厅里的漂亮服务员。总之做点什么都比在一圈人之中闻着烟味听那些插科打诨的闲话有意思。
人常说习惯是一种强大的力量,这话一点没错。北方的冬天寒风刺骨,屋子外面冻得几乎见不到任何液态的东西,即便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到了这个季节也得用棉袄棉裤把自己裹成胖子。可那些南方厨师们却完全不顾天气恶劣,任你好言相劝也绝不会在单薄的衣裤里面套上棉衣,多穿一件薄毛衣已经是最大的妥协了。用他们那不正规的普通话解释就是:太笨重,不虚服(不舒服)。他们的耐寒程度让人叹为观止,但是挑战大自然必定会付出代价----三灶的阿峰应该是患上了气管炎,他连续几天不停的咳嗽,而且没有好转的迹象。严重的时候他咳得脸色通红,脖子都比以前粗了一圈。对厨师这个职业来说,这可不是个好消息。主厨用家乡话和他聊了一会,具体什么内容我们北方人听不懂,但阿峰拍着胸脯,脸上的表情显得很无所谓,应该是说自己能做得来。
阿峰身后的“三荷”好像也被传染了,这天他请假没来。主厨亲自炒菜的时候不多,我也就走到三灶后面,成了替补。
站在阿峰的身后,我的确对他非常同情----即便是刚刚还咳嗽得直不起腰,但当砧板那边把一盆西蓝花递过来,他立刻就拉开架势奋力干活,看上去他对于病痛的忍耐力远远超过面对失业的恐惧。我看到他从锅里往外盛菜时手上的勺子抖得厉害,立刻全力配合他,用筷子将散乱的菜粒摆在一种名为“马兜”的小铝盆里,然后倒扣在白色磁盘上,杂乱无章的西蓝花就变成了一个翠绿色的,整洁完美的“飞碟”。然后我将这盘菜递给了早在旁边等候的传菜员,习惯性的用嘴嗦了一下指尖沾上的菜汁。
“等等!”我喊得声音有点大,传菜员身子一震,险些摔倒,半个厨房的人也都看了过来。为了确认我的判断,我又用筷子夹起一小块菜茎放到嘴里。没错,盐太重了,这菜咸的不能入口,只吃了那么一小块就让我舌头发涩。我把菜端给阿峰,他自己也尝了一口,果然他皱着眉立刻吐了出来。看他疑惑的样子,我也同样不能理解,即便他有病在身,但也完全不可能如此失手。炒菜调味是厨师最基本的功夫之一,偶尔手抖放多了点盐,咸淡也只是稍有差别。若是咸到现在这种程度,我觉得至少得用一大把盐洒进锅里。
南方厨师们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要求砧板重新备一份菜过来,那意味着他完全没有了办法,有点认栽了的意思。现在阿峰把菜重新回锅焯水,但看他尝完之后的表情,那西蓝花的咸味依旧很重。不得已他又再重复了一次,这才让菜得以上桌。不过谁都明白,现在这道菜只是表面上看得过去,口感必定已经差的不行了。
我认为自己立了大功一件,如果那道菜开始就被端到客人的面前,必然会被退菜。对这么大一家酒楼来说,这种低级错误对口碑会是个极大地打击,后果多严重都有可能。我沾沾自喜的看向主厨,可他并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在自己的位置上摆弄手上的毛巾。而整个厨房的气氛也非常奇怪,任菜单再多,也没有了往日热火朝天的喧杂吆喝声。
第二天阿峰没有出现在厨房里,我跟砧板那边的阿龙询问,他说阿峰昨天晚上请他们吃了一顿饭,然后提出回家养病,他不干了。
我内心有些不安,觉得这事多少跟我有些关系,也许是处理的方法不对,但我也确实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很不幸,到了今天---十多年之后我才偶然想明白,那盘西蓝花应该是经过人为处理过的。我的主厨师傅,还有当初的副主厨,如今都成了饮食行业里名震一方的代表性人物。让一盘西蓝花咸的不能入口,大概也就相当于魔术师玩的纸牌小把戏那样简单。我当时的举动倒是应该出乎了他们的意料,不过仔细想来,那对结局并不会产生多大的影响---该走的还是会走。我多少还是有些后怕,若不是因为我的身份---单位内部子弟,恐怕阿峰之后下一个走的就是我了。但事实上好像我还有点因祸得福。要知道厨房里南北两派之间因为语言和文化的差异,表面的和平之下时时都有暗流涌动。一旦我们这些人干活时候有些怠慢,南方厨师们就会用听不懂的方言大声呵斥,不需要精通他们的语言也能知道里面有不少不太干净的词句。所有的南方人可能因为我那无所顾忌的态度,认为我是局里留在厨房里的暗线,在那之后对我的态度柔和了不少。即使我偶尔犯了些错误,他们也基本都表现出了自己绅士的一面。
这些聪明人想得太多了,我只不过是脑袋反应不过来而已,要是当时就能想明白,我也许就不会管那件事。
厨房的工作繁杂而乏味,如果让我来写一本日记,恐怕从头至尾的内容都和复印的差不多,差别也就在每一篇的标点符号上。我们偶尔能在大型宴席后,排在服务员们之后捡些剩菜来检验一下自己辛苦工作的成果,其中有不少好东西这一辈子再没有机会吃过。不过我觉得吃这种东西,也就那么回事。看上去高不可攀的鱼翅燕窝,也没比酸菜炖粉条好吃到哪去。它们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高昂价格带给人的无限优越感,并因此划分了人们的身份等级。可是对于我这样没花钱就吃到了的人来说呢?我连那一点优越感也完全体会不到。
当日子变得波澜不惊时,总会有一些事情不期而至来打破沉寂。一天早上我的北方同事们突然罢工了,而我之前并没有得到他们的通知。看来我现在的地位有些尴尬----不但被南方人提防而且又被北方人忽略了。我从他们的议论中听明白了罢工的原因:原来不知不觉中工资已经被拖欠了半个多月。
这也不奇怪,虽然每天的客人依旧不少,但谁都知道这其中大多数都是来自局里的领导们,我们这一代年轻人是从酒店里,而不是像父母那样从工厂里认识他们的。高昂的价格过滤了不少社会上的食客,而这些领导们吃完饭多数只是打个白条,或者也可以把“多数”这两个字去掉。这样一来酒店的流动资金就出了状况,据说前几天采购员在去外地采买海鲜的时候被扣留了----上一次的货款还没结清。最后是酒店老总筹了一笔钱才把人赎回来。
平时我花钱不多,吃饭都是厨房的工作餐,我不抽烟不喝酒,也不和同事们一起娱乐,所以对于拖欠工资倒是没什么感觉。不过北方同事们可不都是这样,他们需要钱养家糊口,来这工作当然就是为了钱。而且还有传闻说南方厨师们的工资从来都是按时发放,局里必须稳住他们。毕竟他们跑了,一时根本找不到替代者,那整个酒店就得停业。
同事们在迎宾大厅里靠墙蹲成一排,他们打招呼叫我过去。我明白自己一个人进了厨房也没啥意义,就走过去陪他们待了一会。平时灯火通明的大厅这时一个灯都没开,显得黑暗压抑。服务部的女孩子们从远处看着我们,但是并没有表现出想要加入罢工的意思。这里的气氛让我很不舒服,觉得脑袋有些发沉,还有些厌恶。我内心抱怨着,在这里无所事事的蹲着的确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对于我来说,这的的确确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