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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旧楼房的隔音很差,那剁菜的声音就在耳边,但我听不出它到底来自哪一家。它好像来自楼上,也好像是隔壁,总之不会是楼下,因为那里没住人。那声音穿透任何阻隔,又直接敲打在我的耳鼓,它在我的头骨里回荡,震得脑浆像掉在地上的豆腐那样碎成一滩渣子。我可以分辨出他剁的是什么东西,剁菜的声音更吵闹一些,像女人吵架;剁肉则沉闷一些,但会有颤音;最可怕的是有时候他会剁骨头,那声音通过水泥板直接传递到我身上,咔嚓咔嚓的就像直接砍在我的身上。这些声音都是有形的,它从时间的起点一直延续到终结,在时间的刻度上以不同的间隔留下白色砍痕;又像是一个断了脚的僵尸,从水泥地上向我走来。那小腿下端露出的骨茬每一次触地都发出令人齿冷的嚓嚓声,还在地上留下一行白点,那是因摩擦产生的骨粉和水泥的混合物。那白点离我越来越近了,我无处可逃,因为它绝对不会停下脚步。
不知道最后到底是因为睡着了才听不到,还是因为那家伙停下来我才睡着,反正每次天近拂晓之时,那个散发酸恶气味的轮回才会告一段落。
我睁开眼睛,门上挂的石英钟显示现在是六点十九分,比每天醒来的时间晚了几分钟。稍微晚起一点并没有什么,反正我也没有工作。我先到厕所去解救了灼烧的膀胱,在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冲水的同时发觉有一点异常---今天并没有震耳欲聋的广播从父亲的房间传出来。我到父亲的卧室门前,屏住呼吸,好像听到了窗外的鸟叫声。父亲绝不会养鸟,他没有任何业余爱好。
对我来说父亲这种东西十分怪异,那是一个被别人定义的,理论上的正面角色。但自从我懂事之后,就发现那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他找不到东西会打骂我,他觉得我吃饭时候夹菜的次序不对会打骂我,他认为我挑食的时候也会打骂我,他觉得饭菜不好吃的时候,就会连妈妈一起打骂。我回答不出妈妈到底是去买菜还是去遛弯他也会打骂我,甚至有时候,他一回到家就打骂我,完全不知道为什么。我已经分不清自己犯了什么错,那些是我的责任,或许我生着就是个错。我为什么要生在这个世界上,难道只是因为我能重复的成为挨打的工具,而且除了吃饭几乎不需要什么成本吗?
父亲和我的关系类似于遭遇暴风雪之后狭路相逢的猎人和狼,那只受伤的狼无路可逃,除了嘶吼和挣扎,它唯一生存的机会就是猎人能先其一步流血而亡。
现在父亲走了,很意外的比妈妈晚了很多年。他们都是走在了一年中最好的季节里,不冷不热也没有蚊虫。他仰卧在床上,眼睛和嘴都半张着,浑浊的眼底和牙龈的颜色很像,都是土黄色。因为他常年用拉锯式的手法刷牙,牙齿根部已经出现了很深的凹槽,像马上就要折断了一样。他脸上密布着大块凸起的老人痣,有一部分还因为抓挠而结了血痂。如果是个不熟悉的人看到这样的景象可能会吓一跳,可是我并没有什么感觉,好像上学时候的早晨一样,这一天将要发生的事情基本都了然在心,即便满心的厌倦,也完全失去回避和拒绝的力气。父亲的年龄我有点模糊,我要仔细回忆一下自己大概已经多少岁了,再加上我们好像相差三十岁左右,总之他不是很老,走的也挺突然,算是这一辈子少有的没让我感到麻烦。他看上去并不怎么痛苦,大概是脑梗一类的急病。他离开了这个世界,从此不不再与这个世界有任何联系。有人说谁死了这个地球都照样转动,可是对死者来说,这个世界也消失了。可以说这个世界就是为你自己而存在的。
这个屋子里基本上已经没有什么生气了,除了父亲床头的窗台上我种在塑料花盆里的几棵番茄。市场上番茄的价格有点贵,我觉得不太合算,但又很难找到比它们更容易得到的维生素,所以就留下一些种籽种在家里唯一能有阳光照射的地方。它们是同时种下的,长势却各不相同---有几株已经长到三四十公分,繁盛的叶子背面呈现出嚣张的紫色,而另外的几棵只有它们的一半高,有一半叶子是枯黄的,不太健康。最差的有一个刚刚萌芽,顶尖的种皮还没有脱掉,这应该是因为品种不同。我每次吃的时候会捡出一些颜色较深的种子,而这些番茄通常因为着急上市,根本没有熟透,这样成熟的种子很少。对了,刚萌芽那个怨我,最后种下它的时候没有多少好土了,我凑合着从楼下的花坛里弄了点土,含沙石很多,很贫瘠。莫说长得好,恐怕就是能够钻出土来也让它拼尽全力了。
我在父亲身旁躺了一会,然后用114查到殡仪馆的电话。大概不到一个小时,一辆黄牌子的面包车开到楼下。几名工作人员检查了一下父亲的尸体,又简单问我几个问题,最后把他抬上车送往殡仪馆的冷气间。我也随车跟着过去,把一些必要的手续办结。
本地的习俗是将死者在殡仪馆里停放两夜。第一夜让后代和亲属祭拜守灵,第二夜大家就不必操劳了,好好休息一晚只等第三天早上上午出殡,如果这一天死的人多,就要延后到上午。之后是所有亲朋好友和生前同事出席的告别仪式,然后遗体火化,将骨灰装在盒子里,封进一小块水泥构建的墓穴。随后大家统一去到办丧事这家之前定好的酒店,缴过了奠仪,死者的后代上到前台答谢,最后大家该吃吃,该喝喝,这就是一场完美的葬礼了。大家该哭的时候哭,该休息的时候休息,死者和活人都互相体谅着做了最后的互动,然后回归到各自的世界中去。
现在家中只有我自己一个人了,所有的事情得由我来做主。我没有遵循惯常的规矩,而是告诉殡仪馆的接待员,(很巧的,据他说我们俩是幼儿园时候的同学,不知道同学这个词是不是恰当,因为幼儿园在我看来并不算是学校,而且很抱歉的是我记忆力很糟,还有脸盲症,早已经不记得这个人了)不需要准备花圈和骨灰盒,而且明天一早就送去火化。我猜他本来想说什么节哀顺变之类的,可现在他的脸已经僵住了,看来这个不同寻常的要求让他觉得尴尬和不知所措。
“这是我个人的原因,不按常例办。”我不得不解释一下好让事情继续下去,并且表明将来承担后果的人是我,而不是他。至于是什么原因,我不想撒谎,也不想详细的解释给他听。
我几乎没有通知任何人,包括父亲的兄弟姐妹们,他们那一辈一共有七个人,父亲是老大。但是死了人这样的事是瞒不住的,生---结婚---死就是人生之中最大的事,相比之下其他的事都不算什么。其实在我看来,结婚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而死亡这件事其实跟你自己也没有太大的关系了。那天正巧大姑打电话问父亲最近可好,我当然不能说还好这类话,于是我对她说父亲走了,就在几个小时之前。电话那边的她沉默了一会,之后我就只听见哭声。两个小时之后所有那一辈的人都来了,他们大概是在我家楼下聚齐了一起走上来的,脚步声沉重而整齐,每个人好像都把全身的力气运在腿上,重重的踩着楼梯,这让我想起新闻里阅兵的场面。我带他们去殡仪馆见到父亲之后哭声一片,暂时倒还没有人责怪我为什么不通知他们,可能是体谅我因为悲伤而忘记了吧。之后他们对着遗体上香啊祷拜啊什么的,我也由着他们去做,并且也跟着做了。我倒是并不情愿这样,但也确实不想因此惹出什么麻烦。不过之后还是出了一些问题,有人问我出殡安排的是哪个执宾(葬礼主持人)的时候,我说没有请执宾,并且出殡就在明天。然后气氛就变得很紧张,屋里一片乱哄哄的,有指责我的,有劝我改变主意的,也有替我解释的,但解释的理由不是我心里想的。其实我心里的理由之一,是之前妈妈走的时候,那个执宾就是这些人之中的一个找来的,具体是谁我记不清楚,因为那次我确实很伤心失神。整场葬礼下来效果怎么样我无从知道,从头到尾我都顶着这些人找来的一大块白布,视野小的很。最后算账的时候钱是没少花的-----三年以后我一位同学的母亲去世,在同样的这块墓地置办的同样墓穴和墓碑。我家请的这位执宾信誓旦旦的说自己和公墓的经理讲了大价下来,但最后整个算下来,却比我同学母亲的葬礼多花了百分之三十的钱。至于其他的理由,明天他们自然会知道。由于我坚持拒绝请执宾和将出殡日期延后,头半夜我过得很不好,最后我实在是失去了耐心,便强硬的和他们说这场葬礼我自有安排,无需别人操心。他们见我态度坚决,也就自顾自的形成几个小团体,念念叨叨的各自忙去了。我没有精力陪他们做那些毫无意义的事,虽然还是没办法睡觉,但是至少清静了一些。
父亲的葬礼相当于临时加塞,所以被排在当天的第十三场,也是最后一场。告别大厅里前一波人走光之后,我把父亲推了进去。现在他的眼睛和嘴已经闭上了,有人在他脸上扑了粉,颜色并不好看。他身上穿着这些亲戚买的一件不合身的丧服,颜色像剥落后在地面腐烂的松树皮,其实就是一套极粗劣的老式半大衣。父亲平时有一身舍不得穿的便服,质量很好,也很贴身,但是他们说这件老式大衣是特意置办的丧服,而那套便服最后要另外烧掉。算了我就由着他们去吧,我认为眼前的并不是我的父亲,他已经去了另一个地方。我推着的只是一个符号,一个空洞的标题,对某些人来说他现在更像是一个不会有任何反馈的道具,我甚至联想到导演在拍戏的时候,让演员对着镜头飙演技,而父亲就是那个镜头,他不是在看,也不会表达什么意见,但是观众可以通过他欣赏演员的表演并评判他们的优劣。告别厅中间有个不锈钢围栏围成的方框,两侧摆着塑料假花。大厅的管理员示意我把父亲推到方框里面,现在他头冲着我,脚对着送葬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