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沈明伦随着沈欣一直进入内堂，就一眼看到坐在上首的孙氏。
　　一身白衣，姿容庄重，颧骨微高，眉峰如刀，一股凌冽的气势自然而生。
　　沈明伦上前几步，笑着朝孙氏一拱手：“子初拜见…孙姨！”
　　孙氏愕然片刻，不由瞬间暴怒：“你喊我什么？”
　　“孙姨啊？”
　　看着不卑不亢的沈明伦，孙氏居然收起了怒气，盯着他冷声说道：“见嫡母而不拜，且称嫡母为姨，你还真是长出息了！”
　　沈明伦笑道：“您深恨子初不死，子初与您也不亲近，若是称您母亲…您听着心里恶心，子初也喊得别扭。再说这里又没有外人，那这套虚头巴脑的母慈子孝…咱就别演了吧。”
　　孙氏忽然一笑：“看来可以召集族老，问一问你这忤逆不孝之罪。”
　　“孙姨，子初的木兰词一出，便被视为文曲星下凡，即便您说出去，恐怕大家的第一反应…反而是怀疑您欲以谣言害我。”
　　孙氏脸色一滞，随即冷笑道：“咱们不妨试试！”
　　沈明伦点点头：“孙姨能问，子初当然也能问。”
　　“哈！”孙氏撇嘴冷笑，“一个孝字当头，你能问我什么？”
　　“孙姨可还记的，您当时召来族老立下文书，逼我们母子分居别过…”
　　孙氏晒然一笑：“可是想告我薄待你们，甚至意图将你们冻饿而死？你尽管去说，别说只是宗族之内，便是你去衙门诉告，我就不信有那个官府会判主母和嫡母的罪责！”
　　沈明伦摇头笑道：“子初岂会如此不智？若孙姨想召集族老，我倒是想当众问上一问，您撵我们母子出门时，借口可是以姨娘出身风尘，疑我们三个庶子女非沈家血脉，此事到底是真是假？”
　　“此乃私下所言，我完全可以不认！”
　　“当时几位族老就在场。”
　　孙氏不屑一笑：“谁会为你作证？”
　　沈明伦笑道：“以前不会，可现在…”
　　“现在又如何？”
　　“木兰词一出，即便他们会做伪证，哪个衙门敢轻易定我的罪？而且畏于士林风评，各级官员都会详实核查，生怕担上一点关系。只要官府认真，谁还敢做伪证，就不怕家破人亡吗？”
　　“你…”孙氏一咬牙，“那我就只说那些都是气话！”
　　“气话？”沈明伦撇嘴一笑，“混淆家族血脉，玷污家门风气，污蔑夫君私德有亏，对妾室和庶子女赶尽杀绝，您还有什么脸自居主母和嫡母？”
　　“我…”
　　“按我大明的习俗规矩，就是不将您沉猪笼，也得打发到尼姑庵出家！而孙阁老和孙家，也会因为家教不严，声名狼藉名誉扫地！”
　　孙氏听得脸色煞白，咬牙想了一会忽然冷笑：“可以子告母，你的下场也好不到哪去？”
　　沈明伦负手笑道：“以我的一条命，换您母子三人以及孙家满门的悔恨，且看是谁吃亏！”
　　“你！”
　　孙氏愤然起身，指着沈明伦想要痛骂，可看着他一脸决然的神情，不由又恨恨坐了下去。
　　略略思虑片刻，似乎发现果然无解，孙氏不甘地瞪着沈明伦。
　　“可至少名义上…我还是你们的嫡母，能名正言顺安排你们的婚姻大事。王家的女婿…你是当定了，柴至孝的媳妇…除非慧岚死了，她也跑不了！”
　　沈明伦笑了笑，自顾自坐在下首，翘着二郎腿幽幽说道：“您名义上是我的嫡母，那我名义上…也是孙阁老的外孙吧？”
　　孙氏冷笑：“那又如何？”
　　沈明伦眨眨眼睛笑道：“孙姨，熊廷弼之死…似乎外公他老人家…脱不了干洗吧？”
　　孙氏愕然：“熊廷弼？”
　　沈明伦暗笑，这可是孙承宗的忌讳，孙氏又只是个妇人，当然不知孙承宗当年在朝中的那些隐事。
　　而自己这个《百家讲坛》的忠实观众，自然知道一些明清交替时期…重要的人物和重要的事件。
　　更何况，后世的网络论坛，聚集了无数野生历史专家，将明末清初那点史料存疑…不仅一条条撕扯出来，还深入分析反复论证，让自己这个毫无历史功底的人，都可以在大明朝当个先知和评论家了。
　　现在么，正好拿来吓唬吓唬孙氏。
　　“女真当年崛起辽东，于赫图阿拉竖起反旗，杨镐挥师十万平乱。可惜兵败萨尔浒。”
　　孙氏冷笑道：“我一个夫人，对国家大事毫无兴趣，而且你说的这些，与谈婚论嫁何干？”
　　“孙姨，您别急啊，我既然如此说，那当然与此有关！”
　　“哦，那我倒要听听，区区高阳一对庶子女的婚事，怎么还扯上了辽东往事。”
　　“而后熊廷弼孤身入辽，力挽狂澜挽救辽东危局。可惜东林党为了抢功夺权，竟然用水利专家袁应泰提之，反而导致辽沈失陷，大明尽失辽右之地。”
　　听沈明伦提到东林，孙氏的神情不由郑重起来，因为父亲孙承宗…正是东林之人。
　　“朝廷重新启用熊廷弼，而东林生怕他建功之后打自己的脸，便以王化贞为辽东巡抚，架空了这位辽东经略，结果导致广宁惨败。熊廷弼眼见局势无救，便领着辽东军民退守山海关，大明朝从此尽失辽左之地。而罪魁祸首王化贞，正是当朝首辅叶向高的学生，也是东林中人！”
　　“所以呢？”
　　“所以，广宁之败，罪在王化贞，责在叶向高，过在东林党，而熊廷弼无罪！可导致熊廷弼入狱，最终传首九边的关键人物，正是我亲爱的外公…孙阁老！”
　　孙氏愤然而起，指着沈明伦喝道：“你敢污蔑我父亲？”
　　“经臣熊廷弼、抚臣王化贞，罪可详核法当并逮…孙姨，这可是外公他老人家奏疏里的原话！”
　　说完，沈明伦又笑嘻嘻道：“比杨镐少一死，比袁应泰多一逃，并建议天子将熊廷弼戍边，这也是外公亲口说的。孙姨，您若是不信，不妨亲自去问问他老人家。”
　　孙氏缓身坐下冷笑道：“即便如此，天子和朝廷并没有追究，你现在翻出这些往事，又能拿他老人家如何？”
　　沈明伦笑道：“我是孙阁老的外孙啊！我若是向外宣扬，孙阁老自承害死了熊廷弼，恐怕阁老的名声…”
　　孙氏冷笑：“些许小事，还伤不得他老人家分毫！”
　　“那…坐视九千岁扫平东林，并放任阉党劫掠江南财富，以便保障辽东的军需，从而实现自己的平生抱负…我若不经意间泄露出去，或是有意或无意地暗示一下，这些都是我小时候…听外公他老人家自己说的，您说…”
　　孙氏听完，身体不由一晃，瞪着沈明伦嘶声喊道：“你敢给我父亲造谣？”
　　沈明伦一笑：“那也是跟您学的。这些若还不够，比如外公对当朝诸公…甚至首辅温体仁的评价，或者以天启皇帝做对比，从而对当今天子说的一些鄙夷之言…”
　　“我父亲德高望重，天子未必会治他之罪！”
　　“那孙家子孙呢？”
　　“啊？”
　　“外公得罪了天子、首辅、百官、甚至东林中人，一旦他老人家故去，那孙家之后的性命前程…”
　　“竖子敢尔！”孙氏骇然而起，“来人，现在就给我打死他，灭了这个心思阴毒的隐患！”
　　“是！”
　　沈欣一声大喝，十几个沈家仆从便冲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