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救命——”
　　忽然舱边角上有人大声惊呼。
　　难道发生了凶案或意外？于丙茂吃了一惊，扭头看，却是一个胖得浑身肥肉乱颤的中年女人，夸张地大吼大叫，“要死呀——害人性命啦——”
　　原来是她身旁一个黑脸膛汉子，随身带了一个粗布袋，那袋子里鼓鼓囊囊，还自己会动，胖妇人疑惑，以为黑脸汉拐带幼儿，悄悄解开口袋看，却发现里面是一条金黄色的大蛇，昂着首直吐火红色的信子，妇人当即吓得尖叫。
　　黑脸汉喝斥她，“谁叫你乱动。”赶紧把布袋扎紧。
　　妇人大叫，“快扔下海里，你带着毒蛇进舱，要害死人啦，一船人都要给你害死。”
　　“哼，”
　　两个人吵起来。原来黑汉子是个耍蛇的，那蛇是他吃饭的工具，怎么会舍得扔掉？旁边的人也议论纷纷，加入争吵，一时间蒸笼似的船舱里闹得更加厉害，几乎把舱顶掀翻了。
　　“喂，老弟，你好，”
　　混乱中，身后传来喊声，于丙茂回头，看见一名壮汉，擦着脖子上的汗水挤进统舱，却是给过自己文明棍的那个“鸭舌帽”。
　　“老兄，”
　　于丙茂点头打招呼，把手里的文明棍递过去，“给，完好无损。”
　　鸭舌帽接过文明棍，检查一番，舒了一口气，凑近于丙茂神神秘秘地说道：“好极了，兄弟，这东西极重要，咱们到了新加坡，还要靠它吃饭勒。”
　　不就是一把伪装成棍子的剑么？靠它吃饭？
　　于丙茂没搞明白。他也懒怠细问。统舱里实在闷热而混乱，吵闹声让脑门子“嘣嘣”直跳，让他心里很烦躁。
　　鸭舌帽问：“滋味儿如何？兄弟，当猪仔客，你还习惯？”
　　猪仔客？
　　于丙茂咧咧嘴。这个称呼倒也贴切，统舱的环境，确实也和运“猪仔”差不多，拥挤混乱，又脏又热，真是把人当猪了。
　　和鸭舌帽聊了几句，于丙茂知道了他原是顺德一带的抗日分子，被日寇抓捕逃出来避难的，名叫尚铁德，下南洋，从前就有过，算得上熟门熟路。
　　“兄弟，到怡保，还是到新加坡，我都有熟人。”尚铁德热情地说。
　　忽然于丙茂决定了，自己就跟着尚铁德走罢！反正也是无处可去，再说了，他是抗日分子，从这一点上来说，也是令人敬佩的。
　　“尚兄，我跟你一起。”
　　“好呀好呀。”
　　两个人很快就熟络起来，一拍既合。兵荒马乱年月，同是落难的人，是最容易在险恶环境里成为朋友的。
　　此时，胖妇人和黑脸耍蛇客的争吵也停止了。把蛇扔掉是不可能的，那等于是踢掉了黑脸汉的饭碗，在别人的劝解下，胖妇人勉强不再追究。
　　于丙茂和尚铁德，就在胖妇人身旁挤个空隙歇下来。
　　情形很尴尬，空间狭窄，无论你怎么呆着，都能随时碰得着妇人的身体，躺下的时候，后背上鼓鼓囊囊感触到妇人的肚皮，坐起来，肩膀又蹭着妇人浑圆肥硕的粗胳膊。
　　“咳，”胖妇人倒也不以为意，还拍拍于丙茂的腰，“小伙子，没啥，大家都是落难人，出洋过埠，挤统舱当猪仔，谁还顾得了这个，喂喂，你这件破工装快脱下来，不怕热死呀。”
　　脱了工装，就光了膀子，当真肉贴肉了。
　　话又说回来，于丙茂可没有任何一点邪恶的念想，这间统舱里挤得要死吵得要命，谁还会想别的？
　　“谢谢你，大姐，”
　　胖妇人扯过一只布包，从里面掏出蕃薯干，龙眼干，往于丙茂手里塞，“给，吃罢，从家里带出来，不花钱的，唉，可惜让鬼子糟糕了一大半……可恶的鬼子。”
　　她又瞪了旁边的耍蛇黑脸汉一眼，恨恨地道：“馋死你，就不给你吃。”
　　耍蛇人梗梗脖子，一歪着脑袋回击她，“未必不吃你的蕃薯，就馋死。”
　　一群人都哄笑。
　　胖妇人姓祝，但是所有人都称她“胖嫂”。
　　虽然舱里闷热浑浊难受，但是胖嫂却并没有抱怨环境差，反而对于丙茂眉花眼笑地说：“好啦，咱们逃得出广州，到了南洋，总算出苦海啦，乖乖，我在顺德乡下，好几回差点死在日本鬼手里，不是人过的日子呀。幸亏我老公和女儿早就到了新加坡，留了这条退路，可恶的日本鬼……”
　　尚铁德逗她，“胖嫂，到了南洋，你以为就好过？英国佬比日本佬也差不多。”
　　“真的？”胖嫂瞪大眼睛。
　　“哼，等到了硫磺山，你就知道，英国佬都是白鸽眼，最瞧不起大陆仔，他们给你用硫磺水洗澡，消毒浴，象你这么多肥肉，油膏都会蒸出来的啦。”
　　“你别吓我，硫磺水洗澡，缺德主意！”
　　“嗤，英国佬说咱们肮脏，下贱，浑身带着病，必须先用硫磺水熏洗净了，才能上岛。”
　　胖嫂耸耸肉乎乎的鼻头，一脸愤懑，忿忿地说：“哼，洋鬼子就好欺负中国人，没有好下水。缺德作损冒白烟，强盗胚子。”
　　那个黑脸耍蛇人凑上来说：“咱们是亡了国的，走到哪里都要挨人欺负，亡国奴，自然就遭人欺负，日本鬼，英国鬼，统统没有好下水，欺软怕硬，早晚要遭报应。”
　　“嗯，你倒是说了句人话。”胖嫂表扬他。
　　耍蛇人瞪了她一眼。
　　闲聊是驱逐难受感的唯一途径，统舱里的“猪仔”们，就这样一边咒骂闲聊，一边踏上下南洋之旅。
　　虽然环境恶劣，但是于丙茂不久就发现，旅客们大多都是心地良善的老百姓，他们因为日本鬼子的压迫而逃难，被迫登上南洋谋生之路，几乎每个人都有一肚子苦水。
　　“爱福”轮，航行在茫茫南海上。
　　……
　　这天，船驶至一个名叫“约翰山”的小荒岛，人们都称它叫“硫磺山”。
　　这是一座孤岛，远远望去，遍处都是绿绿的椰子林。
　　旅客们都被从统舱里赶出来，登岛，于丙茂本来以为可以凉快舒服些了，谁知道毒辣辣的太阳晒在身上，依旧热得难受，不过空气是清新多了。
　　除了于丙茂，别人都带着好多沉甸甸的行李，他帮着胖嫂和刘玉洁提了两个大箱子，沉得要命。
　　登上码头，眺望岛上。于丙茂发现椰林后面有数间铁皮仓房，简陋得就象牛栏，涂着不同颜色，他问尚铁德，“那是什么？”
　　“哼，集中营，咱们就住在那儿，等候检查。”
　　“集中营？”
　　于丙茂瞬间想到了铁丝网、毒气室、劳役、屠杀……这些恐怖的景象。他吃惊地问：“咱们又不是犯人，住什么集中营？”
　　胖嫂颤着肥肉下巴，忿忿地说：“中国来的旅客，他们拿着当犯人看待。狗东西，造孳鬼，一点都不拿你当人……”
　　“嘘……”刘玉洁打断她的抱怨，小声说：“小心，印度警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