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罐里果然是浑身沾着气泡的人体，一共十三具。
　　张俞宁走过去，隔着玻璃挨个儿观察。由于曲面玻璃的折射效果，罐子里的人看起来显得很怪异，很狰狞。不过，张俞宁全不在意。他看得非常仔细。那些人个个体格大小不等，但都是成年男性，可能发育阶段不同，有的面部还不十分清晰，就像蒙着层胶皮……
　　原来真是有克隆人。张俞宁心里暗自琢磨着，颇感吃惊。
　　作为一名差点成为科学家的高级特工，即使事实就摆在眼前，张俞宁也还是有些问题无法理解。譬如那封信。季炳昌在信里说，他来自另一个世界。也就是说，假如他的确是从这些玻璃罐子里被“生产”出来的，那么他的大脑一定还经过了某种处理。因为他并未继承克隆母体的记忆。他不单有一个名叫“郎晓生”的自我认识，还非常肯定自己来自另一个世界。他说他在那个世界曾是一名战士，在战场上身负重伤，是克隆技术赋予了他第二次生命。这让张俞宁很费解——难道暨安化工还具有从另一个世界引进人才的能力？太搞笑了。还有，他信中还阐明了自己被改造的真正原因——是为了挽救他所属那个世界。这也意味着，宇宙间不仅至少有两个世界，而且这些世界彼此间还存在敌意。这哪是科学，是神话。
　　很遗憾，张俞宁可是一名差点成为科学家的特工。
　　抛开信中那些奇谈怪论不谈，单就眼前所见，恐怕“克隆人”的存在是板上钉钉了。毕竟真凭实据，眼见为实，这是不容置疑的。于是，张俞宁开始做这样一种假设：这种克隆人其实是两个人的结合。一个赋予肉体，一个赋予灵魂。现在需要解释的就只有一个问题了：那个自认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灵魂从何而来？难道真跟自己脑子里记得的一样，也是从一个叫大炎国的地方？毕竟自己也有这样的记忆。沿着这条思路追溯，是可能的。
　　张俞宁一边观察，一边思考，脚步慢慢向前移动。
　　在这间大屋尽头，一个安放着许多仪器，像个手术室的玻璃隔间里，也有一个晶莹透明的罐形玻璃容器，里面似乎也有个人。不过，那人是躺着的。从仪器上不断闪烁的小灯看，那间玻璃屋子似乎正处于某种工作状态。因为光线较暗，张俞宁只能隐约看见，里面那个玻璃罐跟外面的略有不同，除了是平放着，而且要更精致一些。或者说，那并不是玻璃罐，而是一个跟外面这些容器差不多大小的玻璃罩子。罩子里没有液体。
　　他慢慢朝那间屋走过去，想看个究竟。
　　玻璃罩子里面躺着的人浑身赤裸，头冲着门的方向，脑袋光溜溜的，没有一根头发，头上还插着电线，就像未来世界里的仿真机器人。
　　张俞宁的心忽然“砰砰”直跳。
　　他还没看清那人的面貌，却依稀有种熟悉感。不知为什么，他认为躺在那里的，一定是个他所认识的人。他转头往四周看了看，屋子里很安静，只有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电子仪器持续工作发出的低沉嗡鸣。然后就是自己的心跳——不，那是另一个人的心跳。
　　心跳声从某台仪器传出来，声音清晰，节律分明。不是他的。
　　他吸了口气，继续朝玻璃罩走过去，希望能看清里面那人的面孔。渐渐靠近时，隔着的玻璃罩开始反射出点点暗红色灯光，反而使面部更加模糊。他必须靠得更近。那间不大的屋子也有一道门，银色的金属门框，两扇厚实的玻璃，玻璃边缘有用于气密封闭的橡胶封条。那道门是敞开的。经过门框时，张俞宁并未注意到门框顶部一条暗红色光带微微亮了。不过，就是注意到了，他也不会犹豫要不要进去。毕竟答案近在眼前。进了这间屋子，张俞宁感觉四周似乎起了些变化，但说不出这里面到底跟外面有什么不一样。这时，屋子里的灯光变亮了。围着那玻璃罩子的好几盏仪器上的小灯也跟着增强了亮度，就像启动了工作状态。
　　此刻，张俞宁的注意力全在那台玻璃罩下面。
　　不知什么时候，那台玻璃罩里起了一层雾，像是被注入了水汽，刚刚开始显露真容的人体进而又被一层薄雾笼罩，反而比刚才更难辨识了。除非走到跟前去。
　　张俞宁不再犹豫，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冲到那玻璃罩子前。
　　薄雾弥漫下，里面那个人光滑的面部轮廓隐约可见。
　　孟霄欢？张俞宁猛地反应过来，躺在罩子里的，就是给他们留信的季炳昌。
　　*
　　一个时辰前，海边小木屋。
　　罗家民本来还不确定，那位大记者是否已发现自己被盯上了。直到他来到木屋外面，大大方方敲了敲门。“看来他比咱们预料的要聪明得多。”他冲苗悦华苦笑道。
　　苗悦华冲他做了个鬼脸，“这样不好么？”
　　“好啊，怎么会不好。”罗家民说。
　　“就是嘛，跟聪明人合作，大家都轻松愉快。”
　　“也别以为会很轻松，或许麻烦才刚开始呢。”罗家民说着拉开了房门。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站在门口的人。那人一脸微笑，也打量着他。
　　“罗家民探长？”
　　“正是鄙人，记者先生。”罗家民对张俞宁伸手做了个“请进”的姿势。
　　张俞宁也不解释，抬腿就进了屋，并随手关上房门。
　　*
　　看着玻璃罩里的“季炳昌”，张俞宁在心里比对着自己与他的“相似之处”。分析他这是在做什么，是否正在重新接受一套认知，然后“变”成另一个人？看着那颗光头上插着的“电线”，此刻的张俞宁完全可以做出这种判断。
　　很显然，这样的技术在他熟悉的那个世界还无法实现。
　　“感觉怎么样？”
　　一个声音忽然如鬼魅般响起，把张俞宁给吓了一跳。
　　他也算耳聪目明，再说这玻璃屋一片透明，外面若有人悄悄接近，以他的警觉性，无论如何也逃不过眼角余光的留意。而对这间屋子，他刚才已经仔细观察过，绝没有其他人，或是还有能够藏人的地方。这是个完全透明的实验室。
　　可那声音就在身后，距离不到两米。
　　张俞宁转过身，见一个人双手揣在裤兜，正站在他刚进来时经过的门口。那道玻璃门刚才就一直敞开着，没什么异常。只是……不知他已在那里站了多久。
　　那人穿着银灰色工作长褂，青色长裤，头发梳理得很整齐，戴一副无框眼镜，很有一副学者派头。张俞宁注意到，此人表情虽然淡定，但双眼却透露出令人不安的狂热。张俞宁熟悉那种眼神。那是一种总想超越现有认知，超越大众认知的眼神。如果不是那么狂热，那眼神本该令人钦佩，因为它直率地表露出了自己对某个研究领域孜孜以求的精神。
　　“乔知吾？”
　　“夏寅秋？”
　　张俞宁点了点头。他想起骆春华在介绍研究所首席生物学家时说过：一直以为他是位令人肃然起敬的科学家，因为他看起来很有学者派头，人很好。
　　他还注意到，在这位外表具有书卷气的学者身后，另有两名身穿黑衣的彪形大汉。那两人都留着寸长短发，眼神冰冷，面无表情，手里各举着一把枪，枪口正对着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天听了骆春华介绍研究所的几位核心人物，张俞宁就把重点关注目标锁定在了这位乔知吾身上。复制人研究是一场耗时费力的工作，如果主要研究人员不是核心参与者，无论如何也解释不过去。
　　“大记者，看来上次的教训还是不够深啊。”
　　“没办法，我这人向来是不到黄河不死心。”
　　“黄河？”乔知吾愣了一下。
　　“一条大河。我们那里，也叫它母亲河。”
　　“你们那里？”乔知吾表情有些疑惑。
　　“没什么，只是句谚语。咱们大概没时间来探讨一条河的问题。”
　　“你不会以为可以拿‘异体孪生人’的幌子来骗我，说你其实是另一个人吧？”
　　“当然。我根本不信有什么‘异体孪生人’。那不过是你们耍的鬼把戏。”
　　“还算聪明。”乔知吾古怪地笑着，轻轻点了点头。
　　“所以，我也不能自称是复制人，对吧？”张俞宁指了指那些玻璃罐子。
　　“哈哈哈，在我面前，至少不要扯出这一条吧。”
　　“果然如此。”张俞宁笑了笑，低声道。
　　至少自己跟季炳昌他们三个不一样，并非来自此间。确认这点后，张俞宁心里多少感到有些安慰。不过，季炳昌脑子里那些记忆……
　　“说说吧，你到底为谁工作？”
　　张俞宁还在斟酌这问题如何回答，乔知吾却接着又开口了：“可别说，你这么做是纯属职业习惯，或是因为出于什么可笑的正义。别找那些荒唐的理由，咱们都是明白人。”
　　“很遗憾，如果你认为追求正义是荒唐的理由，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记者先生，”乔知吾嘴角挂着不易觉察的，鄙视的笑意，“世界没你想的那么糟，也没你想的那么邪恶。但如果你想阻挡这世界前进的脚步，后果也会很不妙。”
　　“我好像已见识过会有什么后果了。”
　　“这么说，你还真是想要一条道走到黑？”
　　“没办法，我没得选。”
　　“难道你真以为我们做的事大错特错？你有什么根据如此认定？”
　　“这还不够吗？”张俞宁伸手指了指玻璃罩子里的人。
　　“这是科学，是解决当前人类危机的途经之一。”
　　“人类危机？”
　　“对，其实你根本不知道我们面临着什么，有多大麻烦。”
　　“如果你能告诉我，也许我就改变主意了。”
　　“你会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
　　“好，那我就试试。”
　　张俞宁忽然意识到，这人跟所有剧情中的反派人物一样，最后都免不了要讲点什么。至少他自认为得意的事，不能不为人所知。张俞宁抬了抬手，示意对方讲给他听。
　　“首先，复制人项目本身就是一项了不起的科学研究，意义重大……”
　　乔知吾果然讲了起来。他首先讲起复制人在生物学上的意义，尤其是在医疗方面的巨大应用价值。关于这些内容，张俞宁其实也知道些，因为当今这个时代，任何一个国家生物学领域的专家们都在讨论这个话题。他一边装着认真听，眼睛却没闲着。他暗中观察，寻找刚才没有发现的问题。此刻的灯光比刚进来时变得更加明亮，小玻璃屋已完全处于工作状态。张俞宁终于发现，让乔知吾一行能隐蔽接近的正是那些玻璃。
　　原来这间屋的玻璃看起来通透，实则是单面可视，跟审讯室里常用那种差不多。这个巨大的实验室由玻璃隔成许多空间，那些玻璃大多数是通透的，但也有许多地方并不像看上去那样一目了然。
　　当然，不仔细很难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