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房间，白色的被褥。自己正躺在医院的床上。
　　而他的床头，坐着一个女孩，长发披在肩上。
　　“齐烟！？”沈水北差点弹了起来，但身体一点力气都没有，他只能有气无力地叫了声齐烟的名字。
　　“醒啦？”齐烟笑盈盈地看着他，“我说，你不会为了来看我，故意摔了一跤吧？你这探病的交通方式也真够特别的。”
　　“什么？”看到齐烟好好地坐在那里，沈水北长出一口气，呼吸都顺畅了，那些担忧好像突然被齐烟吹散了。
　　但他还是没能理解齐烟的逻辑。
　　“开玩笑，开玩笑。”齐烟拍了拍沈水北的被子，“医生说你低血糖，什么事儿都没有。”
　　“低血糖我还得进医院！？”沈水北觉得自己这两天频繁受到惊吓，心脏功能都受损了。
　　“你们老班被我吓怕了……”齐烟无奈地说，“反正你马上就能出院了，医院的床位可是紧缺啊。你们老班好像没通知你父母，无所谓了，你很快就该回家了嘛。”
　　“啊，那你怎么样啊？”沈水北才想起来问这个，看到齐烟，他都忘了她才是那个不省人事的，虽然自己也因为低血糖晕过去了一小会儿。
　　“我？没什么事啦，我怎么可能有事啊，你想什么呢。不说这个，你的美术联赛……”齐烟话没说完，就被一声焦急的呼唤打断了，一个中年女人正喊着她的名字。
　　齐烟似乎很不情愿地出声：“妈妈，我在这儿。”
　　“小烟你怎么乱跑，爸爸妈妈都找不到你。”齐妈妈抱怨，拉着齐烟的手准备带她走。
　　“这不是来看看我同学吗，他低血糖一不小心晕过去了。”齐烟指了指沈水北。
　　齐烟，你想让全世界都知道我没吃早饭低血糖居然进了医院吗？还有那个“一不小心”的描述是什么？沈水北内心默默吐槽。
　　齐妈妈向沈水北点了点头，就带着齐烟走了。沈水北无聊地待了没几分钟，护士就来催出院腾床位了，沈水北连忙去办手续，不一会儿就走出了医院。他回头看了看医院大楼，对自己误打误撞进了一回医院这件事简直无话可说。不过齐烟没事，这简直是最好的消息了。赶紧回学校收拾收拾，然后回家吧，让父母等急了可不好，沈水北想。
　　“那个，你是齐烟的同学吗？”正当沈水北准备离开医院时，突然被人叫住了。
　　他转过身，齐烟的妈妈站在医院的门口。
　　“阿姨好。”沈水北礼貌地打了招呼。
　　“你好你好，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啊，是这样的，阿姨想让你帮个忙。”齐妈妈摆了摆手，亲切地向沈水北笑了笑。
　　“阿姨您说，我一定帮忙。”沈水北连忙点头。
　　网络上有一个词，叫“人生的大起大落”，沈水北觉得自己在这短短两天里把这个词体验了个透。
　　他已经不知道惊讶和恐惧为何物了，或许是昨天刚刚体验过的缘故，今天的他显得尤为冷静。只是，这冷静，怕是已因为经惊恐到无法表现了。
　　要他怎样相信，那个劝他面对现实重拾绘画的齐烟，身患重病却拒绝接受治疗呢？这短短的一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揭示了冰冷的事实，可沈水北似乎丧失了把汉字拼凑成句子并理解的能力。齐烟不是说自己是因为脚伤才不能跳舞的吗？在那个镁光灯闪耀的舞台上，她明明表现的那么好，怎么可能！
　　就好像让他穿着薄薄的单衣站在严冬刺骨的风中一样，他已经无法感受到寒冷——
　　他已经被寒冷吞噬了。
　　什么悲伤痛苦的事情他都可以相信，但他无法相信齐烟拒绝治疗。那样一个积极向上的女孩，怎么会拒绝寻找活下去的希望啊？
　　“不好意思啊，是不是吓到你了？”齐妈妈担忧地看着沈水北，转而抓住自己的脸颊低下头，“小烟从来不让我们讲她的情况。她一直说自己没事没事，都说了让她不要跳舞，她经不起舞蹈的运动量……她不肯治疗，可生病了怎么能不治呢？”
　　兴许是很久没和别人谈过这样的事情，齐妈妈不住地摇头，声音也有些哽咽。
　　“我……”沈水北开口，自己都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那是有些陌生的，带着压抑的痛苦的，略微沙哑的声音。
　　“我们也没办法，她就是不听劝，还说自己没事，没事怎么会突然晕倒？自从生病后她就是这种样子，拼命抗拒治疗，我……”齐妈妈说着说着，求助似的看着沈水北，“所以我看她今天跑去看你，你能不能劝劝她，就当帮帮叔叔阿姨了？”
　　沈水北微微张了张嘴。他无法拒绝。
　　“妈妈和你说了？”齐烟面无表情地开口。
　　“你……骗了我对吗？你不能跳舞不是因为脚伤，而是因为生病对吗？”沈水北求证一般地看着齐烟，虽然他已经知道了回答，但如果不是听到齐烟亲口说出，他就无法相信。
　　“你会接受一个得重病却拒绝治疗的人的鼓励吗？”齐烟反问沈水北，话尾微微地颤抖。
　　沈水北低下头，几乎看不出来地摇了摇，随即，他微微抬头，问：“那，你为什么要和我约定去参加诗歌朗诵比赛？你的病……不是不能经受这样的运动吗？”
　　“因为我想跳舞。”齐烟把头转了过去，“因为我看着你明明可以画画却放弃了啊！”
　　沈水北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什么？！
　　“你明明可以画画的，只要证明你的才华就能继续，可你却放弃了啊！”齐烟突然转过头，极其痛苦地看着沈水北，声音都被扯得有些异样，“我可是为了跳舞，死了也无所谓啊！”
　　齐烟剧烈地喘着气，沈水北慌忙扶住她，手却抖得不成样子。他突然明白，齐烟在宣传页上的涂鸦并不是乱涂乱画，那是说，就算她再想跳舞，也没有办法跳下去了。沈水北思绪混乱，突然摇摇晃晃地起身，用尽力气抓住齐烟的袖子：“所以要治疗啊！治好的话，你还是可以继续跳舞的啊！”
　　“治不好的。”齐烟渐渐平息了下来，很轻地说出了判决般的话，“就算治，也只是不会这么快就……”
　　“可是，就算是一分钟，一秒钟，多活下去不好吗？”沈水北虽然已经料想到齐烟的病不是那么简单，但从她口中说出的细语给了他莫大的打击。就算这样，他还是希望劝劝齐烟。
　　因为这是他唯一能为齐烟做的事情。
　　他不知道，他一直都不知道，齐烟有多深爱着舞蹈，也不知道——
　　齐烟该有多恨不争气的自己啊。
　　“我不要。”齐烟拼命摇头，哽咽地开口，“那样，那样治疗，然后掉光头发，骨质疏松，身体变得浮肿，我不要那样活着啊！”
　　“你，你说那是治疗的副作用？”沈水北无力地跌回椅子，世界突然模糊了一下。
　　“变成那样，就不能跳舞了，就算多活几天，又有什么用啊……”齐烟的泪终于流了下来，抽噎着说不出话来。她用手背擦去泪水，可完全擦不尽，只能捂着眼睛，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沈水北痛恨自己没有带纸巾的习惯，他被齐烟和她所叙述的事实弄得手忙脚乱，只能慌乱地出声安慰：“只要活着就有可能啊，多活一天，就多一天可以跳舞……”
　　“别说了。”齐烟把头埋进被子里，“对不起，沈水北，你……走吧。我……现在还不想治疗。我要睡了，再见。”
　　沈水北已经几乎没有力气了。他不受控制地站起身，走出病房。在关上门的那一刹那，他突然想起来什么，冲着病房大喊了一声：“我相信你无论变成什么样，都可以跳下去！”然后脱力地摔在了地上。
　　沈水北展开画板。他的座位在窗户边，能清楚地看到考场外面纷纷扬扬地飘落着雪花，静谧又纯净的雪给整个城市盖上了薄薄的毯子。多亏考场的暖气，考生们才可以暖和地画画。
　　美术联赛的绘画主题，“秋天”。
　　为什么会有这样悲伤的主题？
　　绘画天才沈水北已经好久没有无法下笔画画过了。
　　不对，这个主题并不是悲伤的，只是齐烟……
　　对啊，齐烟。
　　齐烟怎么样了？拿画笔的手抖了又抖，沈水北轻轻趴在画板上。
　　不行，这样是不行的，要好好画啊。就像齐烟说的那样，明明是可以画画的，绝对，绝对不能停下来啊。
　　画笔突然被提起来，沈水北飞快地画完了画。
　　银杏，秋雨，水洼，灯火。
　　……和舞蹈中的齐烟。虽然画的是背面，看不出人物的样子。但那舞蹈的姿态，也只有齐烟跳的出来。
　　也只有沈水北画的出来。
　　放下了画笔，沈水北却无法放下心来修正画作。左胸口的某处撕裂一般的疼。
　　突然，他听见了敲玻璃的声音。
　　咚，咚，咚。敲玻璃的声音很轻，沈水北却听的清清楚楚。他缓缓地转向窗户。
　　齐烟。
　　就算是她已经裹成了个粽子，就算是她站在模糊的窗户后，他也认得清清楚楚。
　　沈水北丢下画笔和颜料，一不小心打翻了自己的调色板，无视监考老师的阻拦，跌跌撞撞地冲出了考场。
　　冲出考场的一瞬间，夹杂着雪花的风像刀子一样割在沈水北的脸上。他的眼前一片模糊，只有齐烟的身影清晰地伫立在那里。
　　“就这么随便跑出来，不会被取消参赛资格吗？”齐烟把围巾扯下来了点，露出上扬的嘴角。
　　“不是你敲的玻璃吗？”沈水北也笑了。仿佛一切悲伤和痛苦都不存在了，他们又回到了那个暮秋的校园，笑着闹着，互相打趣。
　　“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情。”齐烟的话把一切又拉回了现实，她略微苍白的脸庞让沈水北心口一痛，“我准备接受治疗了。”
　　“是吗。那太好了。”沈水北无力地笑了笑。
　　“不是你劝我接受治疗的吗？”齐烟抬起厚厚羽绒服下的手臂，拍了拍沈水北的肩膀，“我果然还想多活几天。不管变成什么样子，只要多活一天，我就能多跳一天舞。”
　　沈水北张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但是，你要和我说好，不能再去见我了。”齐烟依旧笑着。
　　“为，为什么？”沈水北不可置信地问，他觉得自己的喉咙也被雪花割得有些痛。
　　“因为什么呢？”齐烟笑着笑着，眼泪突然落了下来，顷刻间冻在脸上，“因为我不想让你看到我那种样子。”
　　雪花依旧纷纷扬扬地飘着，无声无息却不曾停止。沈水北颤抖着，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会跳舞吗？”齐烟突然问。
　　“不，我做广播体操都挺糟糕的。”沈水北低头。
　　“啊，无所谓了。你，来陪我跳个舞吧。”齐烟指着沈水北，努力不让泪水滑下来。
　　不知名的乐曲被轻轻哼唱，明明是如此美丽的音乐，两人在雪地里的舞步简直就是互相拉扯，连齐烟都拯救不了沈水北的舞蹈水平。齐烟举着沈水北的手腕准备转个圈，沈水北却突然失去平衡，差点摔在地上。
　　“你的舞蹈水平还真糟糕。”齐烟轻声揶揄。
　　“是啊，就像你的画画水平一样。”虽然身体在颤抖，沈水北依然努力扬起嘴角，说。
　　“啊，当然，清明节别忘了来看我啊。这个时候你要是不来……”齐烟擦去眼泪，突然扭转了话题。
　　“别说那种话……”沈水北打断了她，却不知如何反驳。两个人沉默了下来。
　　“我必须得回去了，因为我是偷偷跑出来的。”齐烟打破了沉默，颤抖着取出包裹在羽绒服下的东西，“这个给你。”
　　沈水北机械地伸手接过——
　　那是一条项链。
　　烟水晶项链。
　　沈水北再也忍不住了。他笑着，却哽咽着看着齐烟，说：“上次没能说出来就被打断了，你和烟水晶很搭啊。”
　　“你也和它很搭呀。”齐烟努力想做个鬼脸，却失败了，“水晶虽然易碎，但最易碎的东西，也可以是最坚固的东西。”
　　“你怎么净说些我听不懂的话啊。”沈水北像那时的齐烟一样抚摸着烟水晶，“知道了，我会好好保护它的。”
　　也会好好保护好不容易找到的，前进的希望。
　　“总之，你一定要坚持画画。不过，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寒风把齐烟的围巾吹开了，她却没有去整理，只是定定地看着沈水北。
　　不要说这种像遗言一样的话呀。沈水北动了动嘴唇，挤出一句话：“你也要好好地，跳舞呀。”
　　“行，那就这么说定了。”齐烟说出了似曾相识的话。然后，她咬了咬嘴唇，下定决心，在雪地上用尽全力跑走了。
　　“我出门了。”
　　“到画室好好画，中午回来爸爸妈妈给你做好吃的！”
　　冰雪渐渐消融，凛冽的寒风也成为了过去时。迎春花开了，嫩黄的小花在路边聚成一片，随微风摇曳着。春风已经来了，接下来，会有更多的花绽开吧。
　　当然，不能忘记和她的约定，必须要努力下去呀。这样才能问心无愧地去看她。
　　沈水北抬头看着天空，湛蓝的背景下飞机拖出了一条长长的飞机云。
　　今天也是个好天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