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寂静的美术教室里，突然响起的椅子刺啦声伴着一个惊讶的女声尤为刺耳。
　　“什么？你说你下周六不来了？”
　　“是的。我以后……都不参加美术兴趣小组的活动了。”面对美术老师，沈水北咬牙说完，拎起包，猛地转身推开了门。
　　“等等——为什么？明明你……”把老师的声音抛在身后，沈水北快步冲下楼梯，直奔教学楼，简直拿出了中招体育考试后一年都没用过的跑步本领。
　　回Geek的临时活动室把画具拿走，就彻底和画画告别。想到这里，沈水北就觉得心口有些扯着疼，不知是不是跑太快的缘故。但想着已经下定了决心，他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向教学楼狂奔。
　　不如说是被迫下定了决心。
　　外面的风呼啸而过，刮得脸都疼。这暮秋的天气，树叶一片一片地被染黄，打着旋儿飘落，校园里唯一的美景就是那金黄的银杏路了，银杏叶簌簌落下，似乎随时都可以拍电影。
　　像被谁追杀似的赶到活动室门前时，沈水北早已把钥匙紧紧攥在手里。然而——活动室的灯亮着，门也是虚掩的。是谁忘了关灯锁门吗？
　　不是。
　　活动室的角落里坐着一个不认识的女孩，长发披在肩上，垂着头写着些什么。桌子乱七八糟的，看来是上次用这个教室的人没好好善后，也不知道那个女孩是怎么坐到迷宫一般的桌子深处的。反正Geek社什么人都有，也不足为奇啦。沈水北这样想着，手在乱成一团的桌子中翻找着自己的画具揣到包里。找齐之后，他背起包准备离开，却一不留神没拉好拉链，包里的东西洒了一地。
　　他无奈地蹲下去捡，颜料管落了一地可不好收拾了。一抬头，坐在角落里的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帮他捡东西了。
　　“呃，谢谢，不过颜料管就不用按照色系排序了，直接给我就好。”沈水北叹了口气，想快点走，结果走的太急，反而没法快点离开了。
　　“好吧，给。不过我听人说你们画画的人都喜欢把颜料管按色系排啊？”女孩递过手中的颜料管。
　　“啊，我现在急着走所以无所谓了——不对，我已经不画画了。”沈水北还没有适应自己的现状，慌忙改口。
　　“啊？那你为什么有这么多画具？”女孩抬起头，问。
　　“因为我以前画画。”
　　“以前？什么时候？”
　　“……五分钟前。”
　　女孩的话卡了一下，沈水北也同样无奈。
　　“这么说，你被邀请加入Geek的原因就是有画画的才能吧。”女孩自顾自地点头。
　　“是啊，不过我已经打算退社了。”沈水北说完，才发现自己竟然把退社计划说出来了，连忙补救，“啊不，我是说……”
　　“我也和社长说过退社，可惜没有成功。”女孩打断了他，“反正有个写作业的清静地方也好，我就继续待下去了。”
　　所以你把活动室当自习室了吗，沈水北默默吐槽。不过重点是，她也想退社？为什么？可这才和她说了几句话，他想了半天也没能问出口。
　　“这是你的借书证吗？”女孩举起一张粉红色的卡，打断了沈水北的思索。
　　“呃，是的，谢谢啊。”沈水北迅速接过借书证，他可是一点儿也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借书证。
　　——因为借书证上的照片太难看了。
　　“所以你叫沈水北？”女孩侧身捡起摔在地上的调色板，问。
　　“嗯。你呢？”沈水北随口一问。
　　“我叫齐烟，齐烟九点的烟。”女孩介绍道。
　　“齐烟九点？你是咱们社齐九点的妹妹吗？”
　　“不是。巧合，巧合。”齐烟摆了摆手。
　　“不至于这么巧啊？”名字都出自一个不算常见的成语，这巧合也太巧了。
　　“那你的名字什么意思啊？”
　　“山南水北为阳啊。”
　　“所以沈水北同学你是沈阳人？”这回轮到齐烟质疑了。
　　“不是，我是土生土长的河南人，这是巧——”沈水北话没说完，就被齐烟揶揄的笑打断了，生生咽了回去。
　　“水北，有人找。”下课铃刚刚打响，本准备趴桌子上歇一会儿的沈水北被同学拍了起来，有些迷糊地走出教室。
　　“早上好呀。”看到沈水北，齐烟向他招了招手。
　　“齐烟？你找我？”沈水北吓了一跳，一下子不困了。
　　“我有那么吓人吗？”齐烟无奈地看着他，“我只是想拜托你帮我画个手抄报，保护水资源主题的，要贴到教室外面的。”
　　“不是说了我不画画了吗？”沈水北表示拒绝。
　　“你一周前还在画。”齐烟毫不犹豫地道出真相。
　　沈水北嘴角抽搐，想了个理由：“但是画具都被我收起来了。”
　　“反正画个手抄报，颜料和笔就行了嘛，我有。”齐烟一脸无所谓。
　　沈水北转了转衬衣上的纽扣，他思考的时候时常这么做。只不过他还没想出来拒绝的理由，齐烟就补充道：“你的退社计划要是被社长知道了，影响不好吧？”
　　被社长知道倒是无所谓，关键是他会追问啊，沈水北实在不想重复自己已经不画画了的事实。衬衣的纽扣都快被转掉了，他只好投降：“真服了你，手抄报是吧，我就随便画画你别抱希望啊！”
　　“太好了，谢谢呀！那今天晚上七点半活动室见吧，反正周六没有晚自习。”齐烟在一瞬间扬起了嘴角，开心地道了谢，就一溜烟跑走了，留下苦瓜脸的沈水北。
　　本以为不会来这里了，谁知道还得来，居然还是来画画，沈水北一脸不情愿地推开活动室的门。已经到点了，齐烟还没来，他就随意拽了把椅子坐在窗边发呆。似乎一周都没怎么好好想事情了，因为总有要做的事情，顾不得发呆思考。只不过，这是他给自己安排的，他其实并不希望闲下来，一分一秒都不希望，这样就不用想画画的事情了。什么东西时间长了都得接受吧，沈水北索性把接受现实这一苦差事推给了时间。
　　嘭的一声，活动室门突然被推开了，发出噪音的罪魁祸首正扶着门框喘气。齐烟缓了缓，赔笑着说：“不好意思迟到了，外面下了点小雨，然后，那个，我迷路了。”
　　“这季节下雨？迷路？在哪里迷路？”沈水北脸上挂着三个大大的问号。
　　“呃，所以说，只是，不小心，在教学楼里……找不到活动室了。”齐烟以耳语的声音说道。
　　沈水北嘴角抽搐，抓了抓头发，手一伸：“笔！纸！颜料！赶紧画完我好回去。”
　　“都在这里准备好了。”齐烟打开书包，拿出水彩纸，画笔，橡皮和一盒水彩颜料，“啊，我只带了水彩的画材，你应该会画水彩吧？”
　　“那当然了，我会画的可不止水彩。”沈水北接过画材就要开始起草，“保护水资源是吧，我随便画了啊。”
　　“你还会画什么啊？”齐烟好奇地问。
　　“差不多什么都会吧，以前。”沈水北笑笑，然后迅速否定，“开玩笑的。”
　　齐烟却点了点头，一脸思索的模样。
　　“你准备的这笔也太不好用了吧，还有颜料也不太顺手。”画着，沈水北忍不住开口。
　　“不好意思，我就随便买的。”齐烟低头，随即想起什么一般抬头看着沈水北，“你果然还是想要画画吧。”
　　“什么？”沈水北的毛笔差点掉在地上。
　　“你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一切！”齐烟字正腔圆地说。咳嗽了一声，她换用正常的语调，轻声说：“开玩笑的。不过，你是真的喜欢画画，这一点你绝对瞒不过我。”
　　沈水北沉默了。喜欢又怎样？喜欢也得放弃。不愿停下来思考，他手中的笔动了起来，迅速地完成了绘画。
　　“给。我走了。”沈水北递过画就要离开。
　　“等一下！”齐烟拿着画追了上来，“我有事想问你。”
　　“什么事？”沈水北问，他只想快点离开，快点离开画画这件事情。
　　“你为什么要放弃画画？”齐烟抬头看着沈水北，认真地问。
　　“你……问这个干嘛？”沈水北转身准备走。
　　“等一下！”齐烟跑了过来，一把抓住了沈水北的袖子。沈水北吓了一跳，不自觉顿了一下，齐烟放开了手，扬起手中的画追问：“你明明画的那么好，你随便画的图的水平，都不是我们能达到的，为什么要放弃？”
　　沈水北原本是不想说的。可看着齐烟认真的眼神，他不知怎的就脱口而出：“因为父母啊。父母坚决反对，我只能放弃。”
　　“父母反对？那就说服他们啊！”齐烟的表情换成了惊讶。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没那么容易说服他们，不然我也不会……”说到这里，沈水北咬了咬唇，快步走开，齐烟迅速小跑跟上：“不是，我是说，你不觉得可惜吗？这样的画？这样的才华？”
　　“才华离养家糊口还有很大一段距离。特别是，艺术类的才华。”沈水北黯然，“我倒无所谓，但我的父母呢，如果我不能养家糊口，谁来照顾他们？学文化课找个普通的工作，至少……”
　　“那样就太浪费了！画画也能做很多事情！”一路小跑下楼勉强跟上沈水北的齐烟已是气喘吁吁，说话声音有些断断续续，“我说，你能不能走慢点儿？”
　　沈水北停下了。齐烟说的道理自己又何尝不明白？只是，不走艺术，生活会更稳定吧，他们说。当年把自己送进画画兴趣班，是为了培养兴趣，而画画对自己来说早已不能称为兴趣，它已经深深融入了自己的生活。他又怎么能做到，像别人说的那样，“把画画当兴趣？”可他也有责任，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选择绘画这条相对艰难的道路。他自己强迫自己放弃绘画，却无法放弃对画画的追寻。
　　“其实我会跳舞。以前。”沈水北身旁，齐烟轻声说。
　　“啊？”沉浸在自己思维中的沈水北被打断了，“跳舞？什么舞？”
　　“差不多什么都会吧，以前。”齐烟戏谑地说出了似曾相识的话，“开玩笑的。”
　　“那，你被邀请加入Geek社也是因为跳舞的才能？”沈水北愣了好一会儿才说。
　　“是啊。看你帮我画手抄报的份儿上，我就给你表演一下。看好了！”齐烟绕着雨后的水洼，跑到几米远的路灯下。灯光透过银杏树叶，温柔地笼罩在路旁。沈水北突然觉得，夜灯映水洼，秋雨落金叶，这才是银杏路最美的时候，只是平常难得一见罢了。
　　齐烟站定，伸展双臂，哼着不知名的曲子，随即旋转了起来，勾勒出流畅的姿态。在不算明亮的灯光下，在雨后小小的水洼旁，在夜晚的校史馆前，把自己融入景色，抬起手臂转着手腕，脚下轻快地踏着步子——
　　就好像在追寻什么似的。对舞蹈完全没有了解的沈水北心中只浮现出这一句话，剩下的部分全都被齐烟的舞冻结了一般，什么都想不起来。
　　“好了。我说，你就不会鼓个掌吗？”齐烟停了下来，有些不满地瞪了沈水北一眼，转头低声自语，“果然还是不行呀。”
　　“什么——啊，太棒了！”沈水北反应过来，急忙说，“因为你跳的太好了，我都看呆了嘛。你这是什么舞？”
　　“随便跳的，不知道。”齐烟低头拢了拢头发，“跳舞时应该把头发盘起来的，一点儿也不专业。舞步也没有以前流畅了。无所谓了，反正我也不跳了。”
　　这次轮到沈水北惊讶了：“为，为什么啊？你跳的这么好！”虽然齐烟说过自己想要退社，但看了她的舞，沈水北实在无法理解她放弃舞蹈的原因。
　　“你问这个？”齐烟似乎轻笑了一下，头发挡住面容，看不清表情，“因为左脚有些伤。平常走路或者慢跑问题都不太大，但如果全力以赴地跳舞的话，就不好说了。”
　　沈水北一时语塞，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却不知说什么好。可惜，太可惜了。对于沈水北这种人，自己的才艺就是生活的必需品，他自然知道齐烟放弃才艺是多么痛苦。但齐烟显然不需要这样的同情。再说，自己也是放弃绘画的人，说什么都没有立场。
　　“不用管我刚刚说的啦，抱歉和你说了这些，一时没忍住。”齐烟突然抬头，笑了起来，嘴角上扬的弧度分外好看。
　　看到这样的笑容，沈水北实在忍不住开口：“为什么……要这样笑着？”为什么还能笑着？但一出口，就后悔了。
　　“因为我也没办法啊。”齐烟望着沈水北，银杏叶在灯下的影子摇摇晃晃的，她的眼神似乎沾染上了些许无奈，但一瞬间后就消失了，恢复到原本的笑容，“回去吧，一会儿要被宿舍老师锁在外面了。”
　　沈水北机械地点了点头。和齐烟比起来，自己放弃绘画的理由显得太过于单薄，难怪她不能理解。可现实终归是现实，无论因为什么，放弃都是没办法的事情。
　　但他要怎么做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