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辰世杰接近中都城墙，城门已经为他开启，丰那沁带着二十名灰鳞兵在等候他。辰世杰回头望向天空，一直追踪他的那头鹏鸟在头顶盘旋，上面坐着蓉儿和另一名火羽兵。自从辰世杰从战场退出奔向中都，蓉儿就催动着鹏鸟追赶他，不断呼喊他，甚至尝试让鹏鸟探出双爪去抓捕他。可是黑虎左右趋避，异常灵活，鹏鸟巨大的脚爪屡次落空。蓉儿绝望地看着辰世杰穿过了城门，消失在视野之中。辰世杰，你到底在做什么？你那么神勇地打退了海鳄，现在却主动投入灰鳞军的怀抱？蓉儿为自己的不忍心，没有及早朝他投掷硝石火球和用羽箭攻击感到后悔。
　　“跟我来。”丰那沁低声说道。他和灰鳞兵簇拥着辰世杰在中都的街道上飞奔，周围空无一人，留在中都的平民都被勒令呆在屋里不得外出。他眼角瞥着身后的黑虎，心中充满戒惧。在登陆当天的望月塔下，黑虎的身影惊鸿一瞥，瞬间所展示出的力量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这就是四神兵！他一言不发，飞速奔行，没花多久便将辰世杰带到了大通殿门口。推开崭新的桃木大门后，他冲着辰世杰一摆手：“进去吧，海主在等你。”辰世杰骑在虎背上进入了大通殿，丰那沁将大门重新合上，自己与二十名灰鳞兵守在门口。城内除了城楼上负责瞭望和开启城门的兵士，已经没有多余兵力。保卫海主的任务将由自己一力承担。他静静地倚在门边，寸步不离。
　　秦牧云换上了一身黑色丝袍，花白的头发整齐地盘在脑后，跪在念神台前。听见大门开启又合拢，她站起身回过头，面向辰世杰微笑：“终于见到你了。”
　　辰世杰从虎背上跳下，走上前，凝视着眼前的老妇人：“你就是戚老所说的最后的贤者？”
　　“是的，不像么？”
　　辰世杰默然。除了年老是唯一特征，贤者跟普通人完全没有区别。钟圣公几乎就是一个真正的养马翁。
　　“你的目的是唤醒巨神？”
　　“哦？戚明志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辰乾泉知道吗？你似乎没告诉他？”
　　“是的，我告诉他的是复活兽神。不过这也不算骗他，唤醒了巨神，巨神自然会重新创造出兽神。”
　　辰世杰冷笑：“你怕他知道了巨神是以人为食的真相后不肯帮你。”
　　秦牧云并不否认：“人类目光过于短浅，对于自身生命看得过重。然而对于时间来说，人类的生命只是沧海一粟，像蝼蚁般短暂。”
　　“是啊，蝼蚁。你们贤者是有多喜欢用蝼蚁来形容人类啊。可是请告诉我，为什么钟圣公，林千军要帮助人类？”
　　“辰世杰，你会在乎踩死一只蚂蚁么？别说一只，踩死千百只我想你也不会在乎。你骑着马儿飞奔在大道上，你行走在乡间小路上，你可曾有任何一个瞬间想要去避开脚下生灵？没有。可是当你自家的院子里有一窝蚁穴，眼看要被雨水冲垮，里面所有蚂蚁都会淹死，你却会忍不住出手救助。你懂我的意思吗？钟圣公对人类起了同情心，这本无可厚非。然而他不该为了区区人类将贤者赶尽杀绝。为了低级的生命，牺牲更高级的生命，他作了极其错误的决定。他本可以跟我们商量，我们未必不会帮他。贤者中同情人类的大有人在，比如林千军，比如我。可是他选择的是将我们全部杀死。竟然为了人类做到这个份上，我无法接受。”秦牧云语调渐高，神情颇为激动。
　　“不对，他是为了自己。”辰世杰缓缓说道，“他曾经无数次告诉我自由有多宝贵，他是多么喜欢没有拘束的生活。巨神如果醒来，贤者就变为奴仆，失去了自由。钟圣公帮助人类只是为了阻挠巨神苏醒，林千军也一样。贤者没有感情，心中只有自己。”
　　“贤者没有感情么？”秦牧云喃喃道，“那为什么我这么恨他？他是最早诞生的贤者，对于之后诞生的我们来说，巨神难以亲近，只能让我们感到畏惧。唯有他，是如父如兄一样的存在。我们曾经那么爱戴他，崇拜他。当巨神回归地下进入长眠，我们欣喜若狂，我们以后只需要追随一个人，那个人就是钟圣公。然而我们所追随的人，最终试图把我们所有人杀死。”
　　秦牧云的眼睛灰暗无比，脸上的皱纹因为苦痛微微颤抖。
　　辰世杰一瞬不瞬凝视她。不对，她不应该如此恨钟圣公。即便当时因为被背叛而恨过他，也不可能持续如此长的时间。贤者的感情确实很淡薄，这一点自己非常清楚。钟圣公对待赵大满，对待刘非，对待梅正同，只是视他们为工具，完全不在乎他们承受了多大的痛苦。林千军作为一名贤者也被钟圣公背叛，侥幸存活后，那么多年，他从没试图找钟圣公复仇。贤者更像动物，弱肉强食是他们心中的法则。
　　“你是最后诞生的贤者？”辰世杰心中一动，问道。
　　“是的。五位贤者中我是唯一的女性，力量最弱。钟圣公一直说我最接近人类，所以他也一直最照顾我。”秦牧云的脑海中突然涌现出钟圣公年轻时候的音容笑貌。她记不清有多久没有回想往事了，嘴角不由露出一丝微笑。
　　辰世杰终于明白了。老妇人脸上的表情他在小柔脸上见过，在小蝶脸上见过。秦牧云曾经爱着钟圣公。被自己所爱的人背叛，才会催生出那么强烈的仇恨。她说得没错，如果钟圣公跟她好好商量，她也许会跟随钟圣公。而现在，这种恨，驱使她和钟圣公背道而驰。
　　“一旦巨神被唤醒，你就失去了自由。”辰世杰提醒她。
　　“那又如何？自由有什么用？孤身一人，四处漂泊，漫长的生命里除了寂寞什么都没留下。巨神是我们的本源，只有找回本源，我们的生命才有价值，人类的生命才有价值。人类本就是为了供奉神而存在的。没有神，蝼蚁般短暂的一生，为这个世界创造了什么？”
　　辰世杰得到了他所要的答案，他决定不再拖延。
　　“带我去通道入口吧。戚老说只有贤者才知道通道入口，只有贤者才知道怎么进入。”
　　“我答应过戚明志让人类有选择。”秦牧云看着辰世杰，“你选择好了吗？”
　　辰世杰点头：“我会帮你打开通道。”
　　秦牧云转身，在念神台上的骨文间来回按动手指。念神台缓缓移开，露出了幽深的阶梯。“随我来，就在下面。”她燃起火把，当先走下去。辰世杰回头看看黑虎，黑虎跨上两步站到他身边，一人一虎走下阶梯，跟随秦牧云来到宽阔的地下殿堂。
　　“这里叫复生殿。打破四座透心石兽神像，通道就将开启。”辰世杰走到黑龙的神像面前，仔细观察那被称作透心石的东西。水晶一样的石头，里面流光溢彩。辰世杰注视着透心石问：“巨神既然能从地下开凿通道来到地面，他们为什么没有力量自行打开入口，而必须依靠我们的协助？”
　　“这些透心石产自地底深处，是巨神的力量源泉。但是透心石日渐枯竭，巨神不得已带着仅剩的透心石从地底转到地面生活。这四块透心石是唯一剩下的四块了，被用来封住地道保护长眠中的神灵。没有透心石，他们无法自行从地底出来。而唯一能驾驭透心石的，就是充分继承了巨神血液的兽神，也就是现在的你。”
　　“该怎么做？”
　　“每座雕像需要对应兽神的血液。”
　　辰世杰不禁愣住。自己和黑虎还好说，龟神铠和火羽衣是死物，何来血液一说？
　　秦牧云微笑，她明白辰世杰发愣的原因。“龟神铠上的鳞甲和火羽衣的羽毛上都附带着兽神的精血，一样可以用。”
　　辰世杰拔出羽铁长剑，用剑尖挑破手指。
　　“等等。”秦牧云阻止他，“你先试试直接砍一下。”
　　辰世杰依言挥动羽铁剑劈向神像，神像纹丝不动。秦牧云冲他点头，示意可以了。他将手指放到黑龙石像上，浓墨般的鲜血滴落，渗入透心石中，黑雾一样散开，然后逐渐不见。而石头中的流光溢彩也随之消失，变得完全透明。他再度举起羽铁长剑挥出，黑龙神像裂成了碎片，跌落在地，然后像冰一样溶化，升腾起烟雾。四座神像中的一座已经被毁去。辰世杰走到火鸟雕像旁，从身上的火羽衣上割断一根羽毛拈在手中，轻轻靠近神像。羽毛被自动吸附过去，没入透心石中，在里面旋转飘扬，仿佛石头是中空的。羽毛最终化成万千碎片，与石头融为一体，透心石明亮如镜。辰世杰挥出宝剑，第二座雕像变作尘烟。
　　秦牧云眼神闪烁。身为贤者，历经千秋万代，这样的景象她从来没见过。这就是神的力量，玄妙无方。
　　一声低吼传来，两只金色的眼睛在黑暗的阶梯中发出幽幽光芒。梅正同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复生殿，虎视眈眈地环视周围。他白色的皮毛上沾满鲜血，行走略微有点迟钝，腹部左侧的羽铁甲上有细微的凹痕，那是辰世杰的拳头留下的印记。
　　“这么快就追来了？”秦牧云虽说有些吃惊，却并不惊慌。黑虎原来一直安静地趴着，现在则站起身，挪动脚步，挡在辰世杰身前，细长的尾巴绷紧成弓形。
　　“能替我拦住它吗？大贤？”辰世杰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己扔在地上的行囊。
　　“当然，虽然我力量比较弱，好歹也是个贤者。其他贤者会的我都会一点，只是没有那么纯粹。”秦牧云边说边朝谨慎逼近的梅正同伸出一根手指。梅正同巨大的虎躯离地悬浮。老妇人将手指移向上方，梅正同随之升起，浮在空中，动弹不得。他拼命挣扎，四肢抽动，但是无处着力，只能发出一声怒吼。
　　辰世杰回头望望，若无其事地从行囊中取出龟神铠，从铠甲上削下甲片，朝龟神雕像随手丢过去。甲片扎在透心石上，慢慢嵌进去，进到最中心，突然炸裂，无数灰黑色粉末在透心石中漂浮，然后渐渐消失。梅正同停止了挣扎，目不转睛看着眼前的奇景。辰世杰挥剑摧毁了龟神像。
　　仅仅剩下最后一座雕像，虎神的雕像。梅正同看明白了下面所发生的事。他再次吼叫。辰世杰望向他，梅正同拼命摇动巨大的虎头，金色的眼睛与辰世杰四目相接。
　　“没事的，相信我。”辰世杰仿佛说给自己听。他走向黑虎，黑虎顺从地伏下。他犹豫了下是该取虎血还是虎毛，然后他小心地从黑虎身上拔下一根毛发。这应该就够了，他判断。
　　他来到虎神雕像旁，将虎毛放上去。黑色的虎毛进入透心石中，化形成一头小小的黑色雪虎，在流光溢彩中四处飞奔，最后变成一道轻烟，溶解在石头里。
　　龙神在上，辰世杰举起羽铁剑。
　　举头三尺有神灵，空中的梅正同闭起了眼睛。
　　剑砍了下去，虎神雕像碎裂。地面传来沉闷的破碎声，巨神端坐在人群中的壁画裂开，石块坠落下去，露出了一个约二十米宽的通道。随之显露的是巨大石阶，每一级都有一个半人那么高。
　　秦牧云嘴唇微微抖动。数千年的等候，今天终于到来。通往神明的前路已经打开。
　　“辰世杰，做得很好。”她尽量保持声音平稳，不要颤抖。手指往地面重重一划，身处半空的梅正同摔落地面，伴随着骨头碎裂声，梅正同趴在地上竟然站不起来。
　　“我要下去了，你可以替我守在这里。”秦牧云下意识整理了下本就齐整无比的发髻，拉了拉柔顺的丝袍。
　　“要下去的是我，不是你。”辰世杰淡淡地说了一句。
　　“你说什么？”秦牧云猛然回头，眼睛瞪得老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要下去的我。”辰世杰重复了一遍。
　　秦牧云怔了半天，笑起来：“我原谅你的无知，你知道怎么唤醒巨神么？”
　　“不知道。不过巨神既然在沉睡，那么可以被唤醒，也可以被杀死，对么？”
　　秦牧云感到一股无比的寒意从心底升起，眼前这个任由自己摆布的羊羔般的青年突然露出了可怕的獠牙。
　　“你再说一遍。”老妇人的语调变得极为阴森。
　　“你觉得钟圣公为什么留我活命？他要杀掉我不费吹灰之力。如果他那么做了，今天谁来替你打开通道？可是他让我活着，他在告诉我，彻底终结这一切，永远。唯一的方法就是，让巨神永远沉睡。只剩下你一个贤者了，只有你能告诉我通道入口在哪里，只有你能带我进入这里，所以我来找你。”辰世杰举起羽铁剑，对准秦牧云。
　　秦牧云嗤笑一声：“我是个贤者，就算你体内有兽神的力量，你觉得能赢得了我？”
　　“贤者归根结底也是人，我想试试。”说完辰世杰挺剑直刺。秦牧云伸出手指，辰世杰只觉得喉头一紧，呼吸困难，他的人被凌空举起，浮在空中，手中羽铁剑噹的一声落在地上。黑虎行动了，像一道黑色的幽灵，迅捷无比地扑向贤者。秦牧云冷笑，伸出另一只手，黑虎困在半空，不断上升，直到被死死顶在头顶的石壁上。黑虎拼命挣扎，虎爪在石壁上擦出火星，石屑散落。
　　“贤者的力量远远大过兽神。别忘了，我可是最后诞生的贤者。我现在的身体状况比当年谋害我们时候的钟圣公还要强。”
　　突然，她眼前一花，一团巨大的白影迎面扑来。奄奄一息躺在地上的梅正同张着巨嘴，尖利的虎牙几乎已经咬到秦牧云咽喉。但是虎牙停住了，无法继续往下咬，有股无形的力量阻碍着梅正同。秦牧云动念间，地上羽铁长剑飞起，穿透羽铁甲，深深插进梅正同的胸膛。鲜血顺着尖利的虎牙流淌。
　　“不！”辰世杰大喊着，火羽衣迸发出强烈的火焰，将自己，秦牧云，和梅正同三人包裹在一起。火焰前所未有的炙热，火舌仿佛利箭一般射穿了贤者。秦牧云感到浑身剧痛，无法呼***神为之分散。她手一松，辰世杰和黑虎同时掉了下来。辰世杰抡起左臂，重重捶在秦牧云胸口，贤者吐出一口鲜血。紧接着梅正同尖利的牙齿，一丝丝地嵌进她的喉咙，直至完全穿透。辰世杰瘫坐在地上，昏迷过去。秦牧云被梅正同牢牢按在地上，两人身上熊熊燃烧。一心想要唤醒巨神的她，却将一心想要杀死巨神的人带到了这里，并帮助他打开了通道。这就是钟圣公设计好的结局吗？她最后叹息着，闭上了眼睛，和趴在身上早已死去的梅正同一起，被火羽衣的烈焰烧成了灰烬。
　　“辰世杰，醒来。”辰世杰在意识深处听到了黑虎的召唤，他从昏迷中苏醒。黑虎金色的眼眸凝视着他。他环顾四周，看见了梅正同和秦牧云堆叠在一起的焦黑尸体。那已经不是尸体，而是保持着原有形状的灰堆。火羽衣的火焰如此炙热，连骨头都烧化了。辰世杰将头抵在地上，眼泪决堤而出。他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哭出声，为此牙齿都咬出了血。自己没有资格为梅正同落泪，是自己害死了他。。
　　“我们走吧，还有事没有完成。”脑海中黑虎对他说。
　　辰世杰止住了哭声，将羽铁剑小心地从焦黑的灰烬中抽出，尽量不破坏两人的形状，然后还剑入鞘。他将龟神铠罩在火羽衣外面，从行囊中拿出纸笔，快速写了一封书信，然后用行囊压住，留在原地。最后他跳上黑虎的虎背。“走吧，去见见我们的神。”黑虎驼着他轻巧地跳下一人半高的阶梯，向地下深处走去。